《侧夫》 一则十两价钱,五两买卖 白烟氤氲,柳树阴直,暑气正烈,马车于树荫下缓行。 青白玉骢汗流浃背,短衫马夫在荫日交替的斑驳碎日间驱车,帏裳下帔坠摇曳,半掩帘帷内,一藕荷华服女子闭目凝神,香肩凝白,胸前肌肤淡粉,团扇扇起微风,碎发贴于脸侧。 似无可奈何,她睁眸,恼怒地掷下累手且无用的团扇,汗水津津,体内燥热难耐,若非昨日在爹万般哀求起誓下,她怎能在今日晨曦凉爽之际到南城十里外驿站等候,直到日上三竿也不见来人,她也不至于受这暄气,满腹牢骚。 “车夫,快些回府。”江镜月垂目忍气,耐着性子。 “小姐,这天快不了,若是在日西出行一个时辰便可到府,可这大晌午马热的实在受不了了,前面五里有一青草地,树密阴凉,青草肥沃,不若小姐在此地歇息半刻,待马喝了水、吃了草、褪了热再上路也不迟。” 一旁清瘦女子拾起团扇,弹了弹灰,重新扇起,劝道:“马夫说的是,这天太热了。小姐,要不咱们休息半刻,待天消了热凉爽了些再行。现是正午,歇息久了也能在城闭前归府,不耽搁的。” 江镜月不耐,不想多言的任凭他们行事,清菡见小姐如此,掀起帘子对马夫嘱咐了声,马夫应声,驾着马增快了速,风起的吹动帘帷。 暖风入厢,柳条映眼,鬓边青丝风动,要是往昔此刻她定在舍内歇息,不必这般狼狈失了耐性。 也是她蠢,听从那数年未见、一见便给她气受的父亲的话,她与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婿早便结下了梁子,而今那恶贼使计,早先给她那在京城定居的蠢驴爹放信,那胖子得信必定会嘱咐于她,她倒是难得心软了一次,却竟是上了他的当,在驿站苦等了三个时辰,故意给她下绊子。 果然他那贵为昌安公主的娘是个厉害角色,他李肃易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对此她不仅气,而且是气得要命。 她江镜月自当家后何曾受过这般对待,借着她舅父之名,她在这睢阳顺风顺水,向来是她给别人脸色瞧,哪轮得到别人给她使脸色。 但自从与那世子扯上关系,她便处处不顺,连着她那生意都不似往年景气。 单单论着今日来说,都令她怒火中烧。 河堤树木茂密,丰缛繁茂,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入车厢冲散了盛夏酷热,车夫松了缰绳卸了鞍具任那马儿吃草去热,既与清菡吆喝了声便寻了个舒服地靠着歇息。 清菡取了水与小姐喝,见其久久未有动作,她瞧着小姐模样,知其烦心,便不再多言,自个从竹篮子里拿了个瓷杯,抿嘴饮了大半杯甘水方才解了那热气。 “站住你这臭小子!还想跑!看不把你两条腿打断!” 忽然一声怒号自东面大道而来,惊动了林下二人,同得也惊动了垂目静心的江镜月。 她被那声音惊到,挑起窗帷一角细细向外看去,只瞧见阴林遮掩的官路一角出现了一伙小厮围在路上吵嚷,她狐疑地肃起眉目,转面对清菡言道:“去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清菡“喏”了声,放下瓷杯下了车厢,那车夫也见热闹起了身,瞧见清菡下来走至身旁对他嘀咕了几句,他忙得应下,大步朝着那伙人走去,只稍稍问了几句便打听清了这缘由。 站于林荫处,清菡见车夫方要走,一位珠围翠绕、稍有风韵的徐娘踱步走来,三言两语,便哄着车夫将人带到车前。 清菡打量着那女子模样,心里暗骂车夫见色眼开,还未等对方靠近,便将人拦了下来,不多时就不知怎地争吵了起来。 “吵什么?”江镜月面带愠色,掀帘道:“让你去问事,怎么跟人吵起架来?” “小姐,”清菡甩开那妇人的手,带着几分恼意到轩旁,道:“那车夫是个蠢驴,明知那妇人是个金钗客还要带她来见您,我不许他们靠近,那车夫不帮着说话便罢了,竟还帮衬着外人!” “丫头岁数不大,嘴倒是毒辣。”那妇人笑着,面上脂粉深匀,“你们既要了解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我冯妈最清楚,此由我来说最为合适,不令我上前,我如何说道啊?” “你是想说清楚这围人之事,还是看这马车矜贵想来溜须拍马骗取钱财,当我不知?适才被你们追赶的男子,我看倒像是个被你们哄骗卖身的可怜人。你要想细说,站在那里一一道来便是,那些阿谀奉承的话还是免了!” 清菡斜视着妇人,似是早便猜出她的那些心思,不给一个好脸色看,连着还有那劝架的车夫。 “瞧,都被你说中了。那既要此,我就站在这不过去得了,里面是主子吧,要我从哪里说起?” 那妇人面容亲切,见悉数被这小丫头拆穿,也不心慌。 正当她捣鼓着腹中话语想看看那小姐是何性子,那帮伙计先一步将那打得昏死、不成人样的男子架来丢在了地上,清菡眯着眼睛瞧着妇人,只朝地上一撇,大片血红荡开了来,她唬了一跳,连退了数步,稳了稳神,捏着袖口,便还要与冯妈大吵一架。 “好了。”江镜月欲加心烦,道:“仅是随口一问,你怎么说,便怎么听。” “看吧,还是你家主子懂理。”冯妈歪着头对着清菡说道,清菡板着脸“哼”了声,不去理她。 “说罢,到底是什么个事。” 江镜月眉目微低,眼尾黛紫雅致端丽,她轻轻转首,看着躺在草茵上的落魄男子身着短衫,身形瘦俏,脸上灰土模糊看不清容貌,长发也被剪去大半,摔在地上也没个反应,半死不活的就能猜出那伙人是下了死手。 “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日有牙子到万香楼寻我,要将一男子卖给万香楼做红人儿。我跟那牙子有过几次生意,就带着两个伙计到船上瞧瞧卖相……就是躺地上这个,你还别说,他现在虽不成样子,但打扮打扮真是俊呀!我冯妈做了十多年生意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个好料子,当即出手使钱买下了他吧,可这小子不识闲,逃了一次被抓回来就划破了脸,生意都没开张脸就毁了,这不是亏本买卖嘛这不是。让他遮住脸,吹吹笛子,唱唱小曲,他还不干,关柴房没几天我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就这么不留神他就又跑了,这次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我这万香楼的生意做不做了!” 那老鸨连连拍掌,一副痛心模样,而后又单手叉腰,指着地上的人一副凶恶面容。 “我猜,那牙子必定是个私牙,专干拐骗贩卖的勾当,那万香楼也不是个干净地方,做的定是些腌臜买卖。”清菡明知故问,见缝插针地呛了那婆子一顿。 天气炎热,几人虽在阴凉处,说着说着话也出了满脸的汗珠,江镜月知其缘由,又看了一眼地上晕死的人,她眉头蹙眉,召了召手,让那婆子靠近。 那婆子笑着靠了过来。江镜月单手压帘,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我就是万香楼的老板,奶奶想要我做什么?”低压着声,冯妈满脸堆笑,瞧这马车用料,她便知道这厢内之人定是个富贵的主。 “我是说你背后的老板。”声重了几分,江镜月压着凛气,斜目而视。 “背后的主……”冯妈先是不解,口中低吟着五个字,心领神会的眯眼笑起,“既是奶奶开口问了,那我就不再隐瞒。实不相瞒,这万花楼背后的主是咱们睢阳城知县的舅父,其实也算是县太爷开的,他才是背后的大老板。” “他呀。”像是晓得什么始末,江镜月意味深长地笑起,遂之色变,凛冽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人我要走了。清菡,把他带回府,快些启程。” 她利落言罢,落下帘子,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马夫,把人带走。”清菡也不犹豫,对着马夫说道,转身就要上车。 冯妈见此只觉堂皇,她忙得拉住清菡去路,双手一摊,道:“就这么白的走了?这人好歹也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你们总得给我个补偿不是。” “给钱?”清菡斜目,讥道:“我家小姐只说将人带走,没说给钱。怎么,你要钱啊?钱嘛,最多五两,五两买下此人,你干还是不干。” “五两?”冯妈侧身细琢磨,手掐着数,道:“未免太少。买他可就花了整整十两!而今他毁了容,受了伤,追来这么多伙计抓他没了生意,这至少也得十两银子!”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糊弄?”清菡甩开她的手,指着地上的人,言:“这人受了如此重的伤,请大夫、抓药、煎药、熬药就足足要四五两银子,这人力且不算在内,给你五两都已是高价,你竟还不识抬举!若非我家小姐开了口,要是旁的,当我们江府养得都是闲人不成!” “江府?”一众人回神,妇人眉头一皱,上下打量起这姑娘跟马夫,又重新估量这檀木车厢,眼底藏光,不觉笑起。 “罢!罢!五两就五两,留着他也是麻烦。大同二合,你们两个且替这姑娘将人搬到后头驴车,随他们一道回府去!” 为难色全然消失,她笑着嘱咐,说间又斜眼看了看这华贵马车,颇为满意。 马车驱动,车夫御马驶向管道,行了一里,清菡突然探出头来,刮了那车夫一眼,抛下一句“下次若再这般,便扣了你的酒钱!” 那车夫讪讪笑起,牵着缰绳,连回了数个“是”。 二则名头由来 红罗帐掩,香炉升起一缕白烟,袅袅悠悠。 窗槅透光,苦腥残存,床榻男子指关微动,停滞良久,缓缓坐起身来。胸口疼痛,口中余苦,环视了圈周遭环境,房门由外推开,一苔青衣女子入内,抬目看来,骤然笑起。 “灌了一日的药可算醒了,既然已醒就随我去拜见小姐吧。” 男子无动于衷,沉寂地眸子低垂,他仅记得那日从后院逃离被一伙人追赶,反抗之余被打晕在地,那时是晌午日头正烈,而今似是晨曦又似傍晚。 他昏了不知多久,一些事糊成浆糊,理不清了。 “姑娘,这是何地?” “睢阳江府也。”清菡放下手中瓷碗,斜视道:“你算是逃了虎口,却非入了狼穴。箱内是些干净衣裳,速速整理妥当,我在外头等你。” 未待男子多言,清菡合门而出,那男子见其离去,忍着隐隐痛感,起身行至箱前,开之,果放置一套洁净长衫,换上衣裳,他开门,廊旁清菡转身,笑道。 “那婆子眼光不错,穿了衣裳,倒还有个人样。” 男子似乎没反应过来,先是一愣,后知后觉,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低下了头。 清菡见其面容周正,清逸月朗,虽有些女相,气质却尚可。 奈何此人生着副好相貌,却时运不佳。 她转过身,向着他说了一句“随我去疏竹堂。”便右手甩袖背后,碎步过廊。 男子犹疑,思忖片刻,阔步随后。两人过长廊,穿过石板小道,在一路林荫下行直四椽堂,堂内窗槅皆敞,竹林映眼,轻纱飘荡,撩开帘帷深入,淡雅熏香袭衣,凉意驱暑。 于一满墙书卷萦绕的侧隔间,屋外传出细碎人声,朝纵横交错的窗槅外庭院望去,芭蕉遮眼,绿水石桥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一袭深灰常服的男子同一苔青端秀荷交谈,略略施礼,将那束发男子送出庭,女子转身,恰巧与立于窗槅向边眺望之人对视。 沉静脸庞露出一丝笑意,江镜月从石径绕过,擦过伸枝绿杈,抬步入内,目光在那微微垂眸男子身上停留,稍后落在了上前来问的清菡上。 “小姐,那人是……” “是徐章鸿。”她笑着坐在椅上,悬于额尖细金抹额微动,明亮眸子略起,道:“他就是前几日在林间救下的人?” “正是。几日的药没有白灌,今个可算是醒了。” 昔日累累伤痕褪了红肿微微黯淡,凌乱发冠整理齐后被青带束起露出病态面貌。 江镜月晏然点头。连着几日,总归做了一件善事。 “我问你,你是何许人也?为何被一帮狂徒追赶?” “我……”他开口,似要将所知和盘托出,可一种源于幽渊的诡秘心思悄然升起,蜻蜓点过幽暗石潭般,隐隐作怪。 眼底含着灰黯,清沙般竹叶水的哑声地片刻思索后响起,他低压着的目光诡秘地瞧着那粉黛脸庞,琢磨道。 “先前之事我一概忘却,仅记得睁眼是在一艘船的船舱内,落难后我便谋划着逃跑,幸得一放柴善人相助才怎以逃出,怎奈何先前受伤未愈,被管事的婆子发现派一帮伙计围打,之后怎样来到府邸,我却是……记不清了。” “哦?”似疑惑,江镜月长长地发出一声声响,侧目朝清菡看去,清菡双手交合,默然点首。 “竟是这般遭遇。不若……”眸子在眼眶轻移,想着对策,她嫣然笑起,道:“你既然忘了,我们却也救了你的性命。放心,这里不是龙潭虎穴。你现在记不得事,要是想走,我们也不会强迫了你,若是想留,便在府上给你安排个差事,虽不算体面,可管吃管住,每月有银子可拿。” “小姐这是要好心收留你,反正你现在记不得从前的事,没有去处,倒不如留下来慢慢找。”见这男子不说话,清菡侧目,压着声调小心提醒, 被身体无处不在像是蚂蚁啃食的痛意袭击,他敛下眉目,低首闻清菡之声,抬眸看向晏晏言笑的富贵佳人,背脊骨髓只像被蚀住的麻了一下。 他弯下了身,道:“多谢小姐。” 正和其意,江镜月颇为满意地笑着,髻边绢花微动,她扭头道:“清菡,待会儿领他去后院,他身上还有伤,就带他去找老周头寻个清闲的活。你可有名字,说出记在账簿,也好每月按时领月钱。” “小姐,他都失忆了。”略略提醒,清菡在一旁说道。 “也对,失忆了就连姓名都不该记得,既然如此,那便叫你……全……宿……阿宿何如?叫做阿宿,暂且当做唤你的称号。” 她眉目流转,目光瞥到挂于粉壁的一副画卷,略略笑起,心中有了定数。 “小姐,许掌柜来了。”忽然,一矮身婢女入内言道。 江镜月了然,侧身对两人言:“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清菡低身,掀起珠帘,领着得了身份的江宿离去,离开之际,江宿稍滞一步,隔着书橱隔间,瞧见那跨槛而入的掌柜朝小姐行礼,他眼眸略转,平静面庞生了出别样的心思,随之抬步,跟着清菡去了后院。 “向前是府内下人休憩的房舍,侧面是女眷的所在,隔两堵墙是厨房,过了庭院绿池是书房,方才所在名疏竹堂,向东是小姐的别院,咱们再往前就是马厩。” “府内共三厨娘,四马夫,十五仆役。分连进别院二进二出,地处睢阳别郊,总计二十四亩田。” “马房、厨房、小院皆要工工整整,万不可脏乱出现那些腌臜玩意,前些年有一马夫顶撞小姐,言暑气蒸腾,檐阴薪爨助长炎虐,腥臊汗垢难以避免,马厩蝇蚊撺掇更是常事,轻易避开谈何容易。小姐觉他态度轻慢,一气打了他三十板子赶出府邸。” “污狼藉切不可有,边边角角都要注意,仆役更不可污手垢面……” 连廊回折,日光斜立,两人在廊下阴处行进,清菡抬手为江宿指明方向,江宿顺着所指瞧去,池石园圃,芳枳树篱编排,绿植蓊蔼清袤,复道交窗,远处双阙连甍。 随着进到一处院落,一颗粗茂槐树立于中央,墙角木架晾晒着衣物,一健壮汉子拎着井水给一匹绑着麻绳的鬃马洗凉,只背身瞧见清菡进院,忙得从架上捞了件衣裳,毛躁套上。 “你是见过老周头的,不过你那时昏了过去。是他将你安顿好的,他是本乡人,你们见了定然不会陌生。呐,就在那。” 两人停在大树荫下,碎光落顶,眯着眼,从阴凉屋舍走出一个穿着短衫的老汉,他头顶肩上落着日光,两三步走到繁茂浓荫下,不消多言,就听着清菡说道:“人我给你带来了,他伤没好全,小姐吩咐可要当心点。” “马厩里的都是清闲活,重不了。柳管家,你事忙就先回吧,这交给我就成。” 说罢,清菡含笑点头,走时她微微靠近,转身之际在老周头掌心塞了一枚碎银,老周头眉头微挑,弯臂进怀,鬼灵地后看了眼,眉开眼笑地将人带去了马厩。 “这些皆是良驹宝马。这匹是青骢马,这匹骝马跟里面那只骆马是对头,不能关在一间马槽,天热暴躁,也不能拉出去活动。里面还有一头小驹是年初生的,旁边牝骊马是它娘。最近些日子日头太热,小姐出去得少,厩里的马都要挨着拉出来洗澡消暑。 咱们江府也是睢阳的大买卖主,处处讲究排面,要骑出去的马不称心,既丢了府上的面子,也惹小姐生气。小姐心善,是难得动怒的,动怒起来,可就遭殃了。” 老周头手里拿着把白菜叶,朝江宿说着马厩情形,抬手喂给低头寻食的骝马菜叶。 厩内气味还算干净,偶有蝇虫飞舞,马耳略动,摇晃尾巴驱赶飞蝇,淡淡地动物身味混着汗气,茂绿干草堆积在狭长马槽,蒸腾地正午大汗淋漓。 江宿目光微移,看着那头青骢骏马朝着木桩蹭动额间。 “你身上还有伤,咱们不在这多待。每日清早都有送柴火的小贩从那个小门进来,届时送草料的小伙子会把草料搁这,那小子精得很,别被他耍了弄了潮湿的干草回来。” 两人从马厩出来,枣树绿枝隔着粉墙伸杈,浓阴下老周头指着远处柴垛旁的小门,说道。 那叶子长得不高,从壁上瓦片深处繁茂的绿丛,江宿抬手从开花的树上摘了颗豆大的绿枣,他凑到上面嗅了嗅气味,咬进嘴里,还没咀嚼两下,脸就变了色。 “酸吧?开了桂花这枣才熟呐。走,我带你去屋里瞧瞧。” 三则逾矩而行 “江老板。” 疏竹堂内,许掌柜满面愁容,踌躇数日,才笃定下来。 “许掌柜打定主意了?”婢女端上沏好的茶盏,江镜月笑着,于交叉错落间言道。 “又能怎样?”他连声叹气,犹豫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契书,双手摊开铺在檀木桌面,指尖轻压,移到江镜月臂旁,“唉……就当我许某与之无缘。” 江镜月不以为然,她低眉看了眼契文笔墨,极快地抬起,眉头微挑。 “许掌柜,你这店铺地处东南,是间旺铺。可我江家器店在睢阳已有三家有余,已然没有再开一家分店的必要,你这铺子于我无用,但你既然诚心要卖,这价格就以先前谈好地定下,是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许掌柜面色惨淡,点头连道:“那是自然。” 说定,江镜月高声唤了账房,已知缘由,账房抬手随着瘦削惨淡的掌柜移步书房。 茶口冒着热烟,目送人离去,江镜月低笑,端着瓷杯小饮了口。 堂侧纱窗过影,清菡走入堂内,江镜月放盏,道:“人安排妥了?” “妥了,小姐。”清菡靠近,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张紫娟团扇,她走到侧边轻轻扇动,边扇边问道:“小姐,您不是不准备买那铺子嘛,怎么改了主意?” 脸侧琉璃耳饰颤动,红透脸颊含笑,她看向清菡,轻巧笑道:“铺子买了也就买了,睢阳城一半铺子都是咱们的人,多买间放在哪也能做比买卖。” 随之,她压下声音,目光微利,杏脸桃腮带着股狡黠玲珑感,低道:“税曹那儿也要走动走动。过会儿你找人打点一下,就在门口挂了租赁牌子,要是有人问起,旬年三十两。” 清菡点头回“是”,看小姐起身,她随在后面,只略略转眸,忽得想起什么,不觉问道:“哎,小姐。徐大人不是在京城嘛,怎么跑咱们这来了?” “邻县民矿出了一批奇矿。” 苔绿纱衫堆迭在腕露出雪白内里,一对水青翠镯从纤白手腕显出水天一色,江镜月缓步前行,看着庭外绿荫,道:“礼部想要派人挖造、打磨装在礼器彰显国体,可那些矿石杂质多,开采麻烦,虽然矿体通透稀奇,色彩绚丽。但这是一项大工程,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礼部将此事呈报女帝,女帝既派徐章鸿筹办此事,而今他带人将那片矿区暂封,山体地质不同,需得谨慎行事,可眼下外交在急,所以他便将此事交由咱们来做。” “在睢阳器行的工匠从开采,提炼,打磨,品相都是一等一的行家,此事交由咱们来做,最为妥当。 “我想起来了,吴知县上旬登门时曾提及过此事。”清菡既惊又喜,挂着笑,上前来道:“小姐,这是笔大买卖呀!” 日光透过薄纱直射在地,细微颗粒缓慢浮动。 江镜月停住脚步,含笑略思,只忽得回身,“既是大买卖,万不能出差池。先行备车,随我去玉石铺的工坊。” “可小姐……”清菡上前打断,道:“老爷邀您去酒楼赴宴呐。” 黛眉微蹙,江镜月扭头,不悦道:“这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 “呵。”冷笑出声,华贵步摇轻晃,江镜月侧目而视,道:“说我没空,叫那些姑娘陪他去吧!” 一轮晕黄孤月落于深寂碧潭,昏黯庭院一伙歇工伙计喧笑吵嚷出门,沉寂的屋内悄无声息,躺在通铺硬床板上,江宿起身,借着冥亮月光进了院子。 周遭漆黑一旁,槐树叶丛在光下簌簌颤动,远处楼阁烛光一点,熏风扑脸引起一层黏腻热意。 粗麻衣裳早已湿透,从井口打上一桶凉水,江宿弯腰洗面,刚浸水,一声喧嚣在静谧夜间格外突兀。 他忽被惊动,朝着院外庭院望去,如墨天际下风树萧飒,楼台高阁耸立,并无异样。 “让那老东西去死!”一声怒嗔,江镜月拍案而坐。 房内事物乱作一团,茶杯瓷具亮出尖光摔碎在地,紫檀梨花方架倚边伫立一角染血,零零碎碎的瓜果糕点散落在地,挂于书橱粉墙四副花间画卷被撕烂一副践踏殆尽。 轻薄帘帷缓动,彩绘名花伫立,青釉瓷瓶缓而平行边,一身乳白浸黄对襟的江镜月怒不可遏。 “老不死的混蛋!拿着老爷派头来这甩脸色!当真以为睢阳是他刘五阳的地盘!把他赶出去!要在这睢阳城再看到他一面,就打断他的腿!拖出去喂野狗!” 束在额间的白带下渗着红痕,天晴边齐胸起伏喘气,脖颈微微起伏的锁乳突肌压着翡翠衔云。 一群婢女来来回回清扫着房内碎物,清菡端来一碗泻心汤,道:“小姐消气,这样做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怒气未消的眸子瞬既瞥来,江镜月怒喝,冷道:“那我便要逾规而行,做这第一人!去把笔墨纸取来。” 清菡应声,在案放下汤碗,返身暂离,不多时端来笔墨纸张。 仆人弯腰铺上地衣,婢女点燃蜡烛明光愈亮,一齐退去。 室内,案面铺纸,清菡侍于一侧挽袖研磨,起身,含墨毫笔落于纸面,行云流水间,江镜月勾笔,落下尾句。一封书信既成,她丢下毫笔,离身待立。 清菡不明所以,只转来拿起纸信,在光下瞧着遒劲笔记,由上至下一一目览。 “凡为妻夫之因,前世结缘,始配今生,待日过境迁……旧无成婚,婚契既散,既已无缘,另择她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谨此立书。壬戌年七月十五。这是……” “退婚书。”回过身,望着清菡愕然模样,她目含锐光,怒容带笑。 “小姐!”手持着退婚书,清菡上前忙道:“对方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若是此书寄去,他们恼羞成怒降罪下来,咱们担当不起啊!” “他们位高权重,就该明白国法之严!此婚书既成之日至今已有五载有余,五载既无娶无嫁,相隔两地如何不能退去此婚?如何依法来惩治我江镜月?既要寻个什么不白由头惩治,他们位高权重,也该明白我江镜月能在这睢阳立足绝非托着他李家的名号,乃是我那宰相叔父。难道他们放下脸面定下此婚,非叔父之故?” 面上并无惧色,江镜月抬步至清菡身侧擦过,停于案前,斜睨而来。 清菡气紧,掌中不觉用力,可怎么也缓缓点头,认下了这话。 江镜月回身,染血白绫下的面颊苍白盈润,盈亮的眼睛含着怒气,启唇再道:“他原先觉我碍眼而弃了我,如今生不出一女半男又想要把我要回去,世上的好事倒让他占尽了!他想要这夤缘而上来的依仗,我倒要让他看看惹了我的下场!去!把信送去!” “当真要送?” “难道我是写着玩的?” 清菡无奈,低头看这纸上黑字,只转身抬步便要离去,可她还未踏出门槛,江镜月思绪复涌,出声道:“且慢。” 清菡停步,复而回身,见小姐沉目看来,问道:“让你去查的事,查的怎么样?” 毋庸多思,清菡点头。 “都查清楚了。从那老鸨所说的运河起,周围十里村落镇子的户籍都派人查了一遍,年龄、身高、样貌相符的失踪青年内,共有八户符合江宿的外貌,八户内除去有明显特征的,便只有两户可能是江宿出处。” “一家佃户,一家是做买卖的,前者失踪仅两月,后者久些,已有一年。可江宿在失忆前便受了伤,衣裳、饰品、能证明身份的文书都被收走了,不外乎是那些天杀的私牙从哪里拐来的。” 江镜月斜睨,道:“那些牙子呢?派人找了吗?” “找是找了,可那些亡命徒一向是来无影去无踪,让那婆子去寻,也至今没个踪影。” “看来是一伙滑皮……”江镜月落目低思,少顷转身,直视清菡,“那便先把那两户人家找来,验验真假。” “那这文书……”清菡还做挣扎。 江镜月不耐,甩袖道:“送去送去。” 别院厢门打开,一身青衣女子走出厢房,带合而去。 庭院昏沉,皎月流辉,树丛微动,藏于阴暗折角间,一抹清凉月色幽幽斜过,暗色思度,隐匿其中的复而消逝。 四则纳夫之事也算奇事 晌午薄烟渐散,热意上涌,晨露蕉叶尖滴入水缸。 堂前林苑,清菡领着二人含笑送离,门前两人洒扫,不多时一辆梨花马车停在府前,弯身掀帘而出,一撮长发轻盈地垂在身前,交领衣裳贴着纤秾女身,江镜月下了马车,盈盈含笑同清菡笑语。 伤疾隐隐发痒,江宿一身布衣穿过芭蕉,一束斜光下尘埃迟浮,勉强提着半满水桶至堂前,他低声喘息,苍白脸色涌起薄汗,湿漉模样似意外落水艰难上岸般憔悴弱力,略湿的眼睫带着掩目的迷离,皙白的皮肤生着薄汗,微红的下眼些许晕浸,虚力引起的燥热在胸前灼热,疤痕生起的痒意折磨着心髓。 实在喘息不上,他艰难喘息虚扶着竹竿,蒙雾眼际前泛白摇晃,冷汗浸身似要脱力跌倒。只缓步靠近,江镜月恰巧走来,她微微一惊,忙得上前搀扶。 “你怎么了?” 她关切问到,抬起手掌贴在他的脸颊,肌肤相贴,一股烫意传至掌心,她顿感不妙,呼唤来人。 大口喘气,江宿没法回应,只抬起迷离地像是受伤祈求的眼睛,忍受痛意地看着眼前关切的女子,一刹那,昏眩感袭上,混沌间他仅感到身体被人接过搀扶,没办法思索便陷入黑暗,彻底昏厥。 “他这是怎么了?” 怀中之人被赶来的仆役接过,看他气力孱弱的汗津模样,江镜月微微蹙眉,有些担心,“把他扶去客房,再去请大夫来。” 仆役点头道“是”,随之扶人离去,她原地驻足,黛目眺望,过了半晌才缓缓转身,进入前堂。 “黑花梨手捻、粉岫玉璎珞、白玉荷莲发簪,镶嵌于衣裳、发带的宝石,彩绘的手炉、八宝盒等都是记录在册的,以及染料,饰品,药材……三位掌柜都将薄子送来了,两家工坊也已盘清,其他县邑和京城的账簿上个月的都已算清,此月的还在路上。另外……” 日光透着疏林映入,白壁疏影摇动,正午暑气蒸腾,池中硕大莲叶直挺。 二层楼阁内,躺椅上,江镜月倚着椅背轻轻摇晃,看清菡在侧,将匣内饰品一一展露。 “刺史大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咱府上有一套天青汝窑瓷和一套白霜萱草定窑瓷,他遣人来府上问过两次了,恐是再行推托,他怕是要亲自登门来要了。” “哦?他想要?”晃着摇椅,口中哼曲,一听此话,江镜月坐不住了。 “这两套瓷具是托了关系从官窑那弄来的,即是当朝一品都未可多得。他既要去,万一被发现,岂不是要弄出乱子?真是的,怎会让他知道了……这是谁传出去的?” 她双手摁着两侧把手,口中念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正颜厉色道。 “我也不知。这两套都是夤夜静街后从小门送进来的,白日放在库房,除了小姐您,我,就没有旁得人知道,刺史从何处得知,清菡实在不知啊……” 清菡连忙撇清干系,可事已发生,江镜月清楚清菡作派,细眯着眸子,初见端倪般,心痛道。 “那就将那一套定窑送于他吧,就当、就当是他六十大寿的贺礼!” 她痛心皱眉,纱袖抬起连连摆手。 无心再躺下,她撑着椅边起身,好巧不巧地,清菡凑过来,对她道:“可是小姐,那套定瓷少了一个茶杯,凑不成一套。 江镜月立即火大,“怎么少了呐,来的时候不是一套吗?” “小姐您忘了?上次老爷登门,没来得及收,被他瞧见了。老爷想要,您气得摔了一个茶杯,连着还要摔茶壶,他连声道罢,您才受了手。不然就不只少一个茶杯了。” “还有这茬?”歪着脑袋,江镜月低眉深思,只慢慢回忆着,顿而问道:“我让他付钱了吗?” 清菡当即答道:“付了,不付能让他走?” 听了这话,江镜月顿时舒心了不少,“那就好……”她笑着点头,“这世态啊,竟做些无本买卖。整日要应付那两个愚夫,现在又跑出来个老东西来跟我作对。” 她停语,似又想起什么要事,回身嘱咐,“晚上你取个杯子,悄悄去窑厂仿制一个,要一模一样,不要让旁人知道,明白嘛。” “明白。”清菡点头,抽身就要去办,可刚转过身,她又立马转了回来。 “对了小姐,今早工头领着矿上账房来府上算账来了。” 走到窗前坐下,一道残光斜落。 光下,高髻上的孔雀翎簪在窗槅斑驳金光下流光,江镜月勾起右袖端茶,听罢饮茶动作稍顿,道:“矿上的活不就跟官府那一批?我没记得还有其他矿上买卖。是什么事?” 清菡碎步走来,裳尾经过地面方正框光,手伸袖中摸索,掏出一张迭着的方纸,道。 “就是跟官府的那批帐,咱们派遣去临县的矿工师傅薪资按理说当由官府出钱,可那边不知是谁的授意,有意压低工钱,工期赶得紧,现在他们完工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只拿着一张文契当皮球踢,咱们是牵头的东家,现在工头领着人、拿着契来咱们这边算。” 她展开文契,摊平,伸长手臂交给小姐。 目光扫过那白纸黑字,上红指泥印,下官府大印,意识到其中深浅,江镜月肃眉,侧目道:“县衙那边怎么说?” “照县丞的意思,似乎想要咱们垫付……” “该死的玩意!”江镜月瞬间恼火,“我来垫付他们得赏是吧?拿着我的人替他们办事,还想充我做这冤大头!一群酒囊饭袋连起伙来坑起姑奶奶我来了!好个吴泽恩,吴知县!刺史既想要这定瓷,就将这文契一并送去!” 连着手中文契重重拍案,冷黛眼眸凝着滔天怒气,她连着怒道,险些将案上茶具、果子一并扫地。 清菡见小姐盛怒模样,忙得绕开身,小心挪动瓷具到远处书案。 火气在胸中翻腾,她怒吸了鼻凉气,坐于窗棂前,微微斜目,从窗两侧密竹间空隙眺望连廊绿池,似有别计,她轻轻笑起,语态放松。 “清菡,把马车备好,明个随我去临县一趟。” “不行小姐,明个还要去赴宴呐。” 江镜月面带疑色,看向身侧清菡,“赴谁的宴?” “香掌柜。” 疑色更甚,江镜月抬袖道:“她上次不是请过一次了吗?” 绕开书案轻盈走来,清菡道:“上次请得是香坊开张的开业宴,明个请的是她纳夫的婚娶宴。” “等等。”思量面庞似想到什么,江镜月忽得笑起,道:“我怎么记得她是有夫婿的?貌似还是她远方表兄,还请过咱们喝喜酒,是三年前的事吧?” 说起这个,清菡就有乐了。 “是呀小姐,我听说香掌柜跟这位表兄成亲三年,香掌柜一直未孕,便打算休夫重娶,可因为年少情分不能割舍,其夫又懦弱依顺,就改了主意,不休则纳。小姐您可知纳的这人为谁?” 江镜月眉目含笑,缓缓摇头。 眉梢带喜,眼冒精光,清菡神秘一笑,坦道:“是她那表兄夫婿的拜把兄弟!” “啊?”又惊又喜,江镜月怒气全无,颇为有乐地跟着笑起。 “这倒新奇!咱们这虽女子当道,可平常人家一连纳夫的却并不寻常,更何况还是这般。不过这做派,确实像香绮干出来的。她家香料味之奇,气之韵,她是个奇才,做出奇事也合理。既是邀了咱们,就去看个新鲜。哎?可纳的是他拜把兄弟,他竟能同意?” “不仅同意,还乐意之至呐!世家子弟又如何,他又不行。再说香掌柜为人大方,纳了别人也不会冷落他的。”清菡绘声绘色,说着也不忘提醒小姐喝药。 “这倒也是。即是如此,贺礼也不能太寒酸绵薄,要备个贵重的,却也不能比上次贵重。” “那是自然。小姐等等,我去把药端来。” 江镜月含笑昂首,看清菡外去取药,她扭头瞥了眼身旁一盘清甜朱樱,拎起一颗,塞进了嘴里。 五则要了命了 舍内清幽,一身白薄亵衣,江宿捂着胸口从榻上醒来,纤长眼睫掩着深褐眼眸,疼到皱起的脸略显苍白,他忍着痛坐到榻边喘息,似梦魇惊魂,虚汗浃背。 窗外清风习习,棕竹清气袭鼻,像是他初次醒来时的清幽房舍,体内的呼吸顺通不少,那火烧般的痛感减轻了些许,只手臂还有淡淡的淤青和结痂的疤痕。 他低头凝神,只将脑中残存的混乱在急速掠过间一一梳理,蛛丝马迹躲在极隐秘的罅隙,朦胧画面在欲探寻间遗失,一丝刺痛在追寻的边界刺激神经,他锁紧眉头,像是将自己排挤在外的痛哼了声。 “总算醒了。” 忽然门沿被脚轻轻踢开,端着一碗冒烟汤药,一身粗布麻衣染着一股浓郁药味,老周头缓步而进,他弯腰放下滚烫汤碗,昂头见江宿已然清醒,凝着大颗汗珠的黄脸一笑,只在江宿注视下走到跟前,道:“你晕倒在堂,要小姐好一阵担心。” 微有些凌乱的发髻遮蔽着眼目,幽深地眸子褪去热意蒙着一层碎冰,侧身勾目看着老周头,眼中似含着一种隐性诡秘的,江宿轻语。 “真的?” “那还有假?” 似乎看出他别样心思,老周头微微一笑,弯下身子凑到他的跟前,手指竖起指着,提醒道:“我告诉,你可别打什么主意。小姐人好,脾气可坏着呐。” 俊美地脸上呈现出一丝笑意,额前碎发搭落,江宿缄默不语,只微微低下头,一种苦味在口中弥漫的,令他冷面琢磨。 暑气正盛,廊下漏窗绿竹疏动。穿着宽大蓝衫,江宿扶柱止步,弯下身连连咳嗽,热意从四面八方围来,他轻轻抬眸,似被一抹身影吸引的,隔着石壁绿池、夺目日光,眺望到那敞开漏窗内吃樱含笑远望某处的雍容佳人。 舒眉冷脸,黑瞳凝滞,似在难以觉察间,枣花含蜜般,沁香入怀。 府前喧嚣,张灯结彩,络绎不绝。 一袭大红婚服在前,香绮面若桃花,迎着宾客一一入内。 不多时,一辆梨花马车行道而来,踩着良驹气派,稳稳停于府门人前。 日光悬照,晨气微薄,江宿掀帘,微微弯腰,一身温润珠光缟色常服露面,江镜月踩凳下厢。 香绮抬眼望来,见下马之人,连忙笑起,携红衣新郎迎面走去。 “香掌柜,恭喜啊。” “多谢江老板祝贺,今日客多,招待不周。请进请进!” 繁杂人群,说罢,香绮簇拥着江镜月进府,随从婢女端着窄长绸蓝锦盒递于管家,随之在登门道贺的人拥下不见踪影。 揽住白马缰绳,江宿站在车旁,沉默无声地眺望着这府前盛景。 “瞥下天仙何处也?影空濛似月笼沙。有恨徘徊,无言窨约。早是夕阳西下……” “一片红云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凭谁画出生香面?对俺偏含不语……” 堂会上,生角登场开口欲唱,台下乐师拨琴欲奏,江镜月正对饮着茗茶,刚要跟着哼唱,张口却闻唱词不似从前,她略有些窘迫,低头笑着将杯子清茶饮尽。 一袭红装应付完前堂宾客,香绮轻身绕过围栏,来到桌旁倒茶饮下,解了口渴才落了座。 “好了?”江镜月看她忙绿,抬壶为她斟茶,道。 “交给拙夫应对了。”香绮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汗珠,眼带笑意,道:“本欲从简,可操办起来还是免不了一些世俗规矩。不过今日您能来,倒是给了香某莫大的面子。” “我今日能来倒是你未料到的?这从何说起。”江镜月不明觉厉,眨了下眼眸,略感怪异。 “江老板竟是不知?”香绮惊异,明亮眸子仔仔细细地瞧着她倾城玉面,道:“世子失踪,女皇遣人稽查,此已有半月,是京里传来的消息。” “竟有此事?”闻此,江镜月顿时警铃大响,她瞪大双眸,脑中思绪来往交织如绵密蛛网,顿感不妙,道:“消息可准?” 香绮不知其情,只略略靠近,言:“千真万确!” 瞬间,江镜月怛然失色,她坐立不安地左右环顾,虚浮在空中的手像在发颤,上下抖了数遍,似连椅凳都坐不稳地险些掉下去。 香绮不明觉厉,刚想开口问是何事,就见江镜月起身,好似出了什么非同小可的大事,对她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匆匆一句话,没等人回应,就忙得往外走去。 香绮来不及询问,只眨了眼,看着她匆忙地背影,补了句:“慢走啊!” 六则活了 “清菡呀!清菡!”下了马车,一进府门,江镜月忙得喊道。 “怎么了小姐?”听到声响,清菡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她拍着袖子,一进堂厅就见到小姐脸色发红,心急如焚,拽着她就问,“那份信送出去了吗?” “什么信啊?”被这么突兀一问,清菡没太明白,双眸清澈地反问。 江镜月更是焦急,她急得跺脚,压低声音,有些咬牙切齿,急道:“退婚书!” “退婚书啊!”清菡顿时恍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般,只依着小姐前日命令,老实应道:“送出去了,老早就送出去了。” 江镜月本还带着一丝期许,一听此话,顿时两眼发黑,双脚发软,险些摔倒的被清菡,痛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清菡仍是不明,皱着眉目,搀扶着人,道:“怎么了小姐?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此时,江镜月已觉大难临头,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一听清菡此问,更是焦急。 “李肃易,李侍御史失踪了!不见下落了!咱们这个时候把退婚书送上去就是火上浇油!不仅得罪人,搞不好触怒圣威,降罪,流放,杀头!你说说这,半个月的事咱们怎么就没个消息呐?这下全完了!” “这么严重啊?” 声音打颤,双手乱抖,一看清菡凑过来担忧地说了这么一句,江镜月更气了。 “还愣着干嘛,赶紧去追啊!” 她甩动衣袖,袖子在空中发出一道凌冽声响,却没想清菡在旁并无动作,在笑呵呵站在旁边,极为平常地说了一句,“不用了,小姐。驿站——没了!” “嗯?”一听此话,江镜月就是愣住,她不甚明白,嘴角轻颤,半信半疑地滑动手掌,抱着一丝否极泰来的苗头,轻道:“没、没了?怎么没了?你把话说清楚!” 于是清菡笑着,似办了一件好事讨主子欢喜般,言道:“今个晌午驿站的厨子跟驿使打架,不甚走水,把驿站给烧了,这几日在驿站的信全烧没了,一个不留!” 江镜月嘴角勾着一丝难以抑制地笑,对着清菡再次确定道:“真的全烧了?一个不留?” 清菡点头,重重言道,“真的,一个不留!” “那好啊!”瞬间,江镜月神清气爽,“这火烧得好啊!全烧了?这两个厨子驿使真是太及时了!简直就是及时雨!” 她喜上眉梢,爽心豁目,毫不在意地大笑出声,可随之经不起细想地沉下了脸,侧身与清菡对视的,思虑。 “这几日事情出奇,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跟咱们作对一样,半个月来的消息咱们居然一点信都没有,还险些要了脑袋……” 清菡眼骨碌一转,想起什么,小声道:“莫不成是老爷?前几日您把他赶出了府,也许老爷怀恨在心,就想到了这么一招。睢阳,他在京城的人脉最广。” “有可能。”江镜月乜斜黛眸,眸子一点点移至正堂门外,随着脚下步子缓起,言:“他想弄垮咱们的生意,此纍绁不及他人,他取其中拘摄,想承我的人情。” 止住步子,停在门前,她回身,问:“他现在到哪了?” “先前老爷提起,他要在随县落脚去会一友人,耽搁一日,算起车程,再过两日就该到京城了。” 另生别计,江镜月遂阖目笑起,勾清菡靠来,附耳嘱道。 二进别院亮起堂灯,庭院轩厅,花前月下,一身青袍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面前圆桌甘旨肥浓,吴泽恩张口伸脖,夹起一块肥肉就要送入口中,可还没来得及进嘴,那滑不溜秋的肥肉“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往下一看,就见那块垂涎欲滴的肉被黄狗给吃了。 “嗐。”他嫌着碍事,所幸放下竹筷,伸手去抓,将那肥瘦相间的猪肉塞进嘴里,油乎地手毫不嫌弃地端起酒杯,细细抿一口,滋味颇佳。 “老爷。”撩起帘帷,一绯衣薄纱、面庞富贵的妇人从后走出,看着花鸟屏风前满嘴肥油的老爷,她微微嫌弃,上前为其摘下官帽,身子一歪,顺势落座一侧,道:“我可听舅父说了,江老板从咱们手里买走了一个人。 矿上的事你惹得她生了气,送礼也不理咱们,这可是明摆的好法子嘛。” “你是说从冯婆子手里救走的那人?”烛灯照耀下,吴泽恩眯着昏眼,手里不停夹菜塞嘴,不以为然,“人都救走了,这跟咱们不就没干系了。” “怎么没干系。”手肘压在桌边,手掐帕子,夫人娇厉道:“那人是从咱们人手底下救走的,也算是咱们的人。而且我听闻,江老板那夜将她爹丢出了府就朝京城送了一封信,在香坊喜宴上没待多久就又着急忙慌地离开了,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这里面能有什么名堂?”干手颤巍巍地端杯吸酒,吴泽恩仍是不甚在意的不解状。 “哎,老爷!”夫人怒叹,拉着他的袖口,粉面贴近,“你不觉得江老板对那人有点意思?” “嗯?”酒气微微退去,眼眸刹时清明,吴泽恩看着夫人眼目,缓缓点了点头,“你是说,她看上那男子了?倒是有可能,可即便如此,人咱们已经送出去了。” “送出去,不是失忆了么!”昏暗光下,手掌压在知府老爷肩上,夫人道:“咱们就说,那人是老爷您的外甥,因不好好读书被人追打,现在去要人,坐着顺水人情就送给人家。” 瘦高颧骨上的红晕尚存,泛白的山羊胡子沾着酒滴,他醉眼一眯,只觉可行,不过…… “这倒是一记,可她会信吗?” “信不信都得试试。马上老爷你写张拜帖,邀她去醉仙楼,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再把那只玉如意往上一送,保准她消气,接着给咱们好处。” 抬手拍了拍老爷手臂,夫人眼尾夹笑,喜上眉梢。 可老知府听罢,端着溢香美酒饮尽,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夫人,本官好歹是五品知府,平白无故邀她一女子饮酒,她倒是没什么,反会坏了本官的名声。你是一家之主,当由你去再合适不过,至于那玉如意……”他面带难色,咬咬牙,道:“拿去吧拿去吧!” 七则佃户 晌午薄烟渐消,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江府府前,青衣婢女下厢,随之一对粗布衣裳的夫妻相携而下,领着人进府,刚过大门,擦过洒扫仆人,不觉间一声呼唤叫住了那领首婢女。 “宜兰。” 淡轻日光穿过绿竹,斑驳光影落在小径卵石,繁茂竹林后,纤薄身板着着一袭月白长衫,江宿抬手撩起竹叶,缓步靠近。 他苍白脸颊有了些许血色,纤长眼睫压着黝黑眼眸,颀长身形带着难得的温雅气度,随着而来掀起一股淡淡甜香的熏风,轻言:“昨日未见你,是去了何处?” 他唇色红润,说起话却像含了一片肥沃花瓣,既清又哑。 “是你啊。”瞧见来人是江宿,宜兰微微笑起,想着管家嘱咐的,道:“柳管家让我到附近镇子寻两户人家,我找了一天一宿,是方才才回来的。不过你来的正是时候,就劳烦你帮我照看一下这两位客人,我去去就回。” 含情似的眉眼夹着低垂笑意,被微微垂下的纤长眼睫遮蔽的瞳孔随着甘甜笑意轻轻闭上,他笑着点首,熹微晨光下的肌肤白净润光,似颗晶莹剔透的荔枝,浸润甜汁。 见他同意,宜兰这才放心,只忍着急意,匆匆离去。 瞬间,堂前林园周遭并无他人踪影,江宿返身,墨染发丝垂在脸侧,眸子带着夏日清幽凉意,脸上却挂着和煦笑意,他微微点头,似再寻常不过的交谈般,言道。 “二位知其来意否?” “柳管家,人带来了。” 站在堂前,清菡整理着衣裳,只一声呼唤,她理了理衣袖,听入门之声,忙得挂起笑脸,转身迎接。 “回来了。”她莹莹笑面,入门三人,目光在稍后入门的大娘老汉间徘徊,似略感疑惑,她笑意微敛,不觉言道:“怎么就两个人?” “是这样的。”宜兰走到旁边,解释道:“本来是两户的,但那一家人时运不好,在年初就全都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儿子欠下一屁股债跑了。本想打听问问真假,可要赶着时辰回来交差就没管那户了。呐,这两位就是管家你说的姓任的那户。” 听着宜兰介绍,清菡推过宜兰瞧那老夫妻面相,两人穿着粗布麻衣,佃户出身,面颊黧黑,精神颇足。 她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笑意不减的走上前去,便道:“是任老夫妻吧,用过饭了没有?坐,坐。” 应着清菡招呼,夫妻两含蓄微笑,顺应坐在了客座之上,宜兰见此端茶而来,将冒着热气的两杯茶盏搁在方几上,客道了两句,清菡继道:“府上丫环一路上应该都跟你们说了吧?今个将你们老夫妻找来,就是想让你们认认人。” 那老头一只眼涣散,头上戴着帻巾,听了这话,忙得开口。 “是阿净吧?我家阿净不会犯事了吧?” “犯不着事。”清菡嗐声,轻道:“我们江府家大业大,做的都是正经买卖,你们阿净要是到我们府上做事,虽算不上光宗耀祖,好处定是少不了的。只是不知你们独子任净,长个什么样。” “他呀,呃……”那婆子迟疑了下,似想不起了,眼睛极快地看了眼老伴,说:“我们儿子阿净,长得秀气,比十里八乡的姑娘还要俊,个高,肩阔,身子薄,笑起来就跟吃了蜜桃一样……” 老头夺过话,道:“他要是在府上,管家姑娘您就让他出来,让我们夫妻瞧瞧,半年不见,不知他瘦了没有……” 老婆儿挤过老伴,道:“他这好半年不来个信,吓得俺们都去报了官。府上这么气派,他要是不记得娘爹了,我可记得他脸颊有一颗芝麻大的黑痣……” “俺们去官府问了七八次,次次都说没信,他要是愿意留在府上做事也成,家里的活用不着他操心,只是家里没钱使,他现在老大不小了,却也没有说亲事……” “我们阿净性子好得很,管家您要是见了准喜欢,只不过他失踪好些天,在府上谋事了怎么也不跟老婆子来个信?” “怕是出事了?他要是有事,您就……”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清菡笑呵呵听着也像那么回事,她抬手起身,靠近了几步,招呼着人,说:“别急别急,咱慢慢说。二老还饿着吧,府上已备下薄酒素菜,咱们边吃边聊,顺便也把你们儿子叫来。” “好,好。”赶忙同意,两老人起身,脸上只挂着殷切地笑,热贴地真像他们儿子似的。 期间宜兰走了回来,低声同清菡言语。没人盯着两人,老头略带责怪地拉了下老婆儿。 “你怎么把咱儿子的事也说了?” 老婆子笑着,不免道:“有这么个儿子,我心里也高兴。” 八则两次示意,竟是为何 落座桌前,桌上摆碟,照常四菜一汤。 江镜月照常喝了口清茶,刚抬筷,宜兰就跨过门槛从刺眼金光下小跑了进来。 “小姐,知府夫人来了。” 她入门便急匆匆地走到准备用饭的小姐身侧,低声说道。 轻轻皱眉,江镜月有些不悦,放下筷箸,侧首而视,“她怎么来了?快些请进来。” “哎。”宜兰应声,忙得反身,又跑了出去。 站起身来梳饬理衣,江镜月向门外伸颈眺望,遥遥地就看见一抹风风火火的绯红衣裳,她连忙笑起,向前两步,抬手迎上。 “吴夫人!” “江老板!”那身影脚步极快,来到跟前,爽朗言道:“真是难为情,不打声招呼就登门来拜,江老板莫见怪呀。” 吴夫人一身云锦加身,高髻上插着鎏金梳篦,钗饰不多,疏密得当,尽显官家派头。 江镜月慷慨而笑,一只手抬起,唤着她入内。 “来便是客,什么难为情的。来来来,我正准备用饭了,既然来了,咱便凑合一顿!” 吴夫人也不局促,笑着颔首,抬眉言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走到桌前撩衣落座,仆人早便备上一副碗筷,并肩而坐,吴夫人扫过桌上热汤佳肴,笑眼盈盈,点了点头,只侧过脸颊,对着主人开口,缓缓言道。 “四菜一汤,有鱼有肉,还有豆腐乳跟解腻的绿叶菜。旁人以为江老板富甲一方,顿顿当有鲍鱼海参,熊掌燕窝,可这青菜豆腐配着吃却别有一番滋味。我当不客气了。” 她说着,在江镜月含笑目光下抬着夹菜,一口翠绿入口,咀嚼片刻,她嫣然点首,融融笑道:“许久未尝,这一口下去,倒觉得清甜得很。” 江镜月随着应和,手指微动,笑曰:“喜欢就好,我还怕这粗茶淡饭不合夫人胃口。要不我再让厨子炒两个菜?哈哈,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宜兰呀,嗯嗯。” 她笑着哼了两声,示意宜兰去办。 “这天气炎热,吃些清淡得好。天天吃些大补补品,过犹不及,反倒没有这绿叶菜吃得舒坦!” 吴夫人说着起筷,伸长手臂去夹白菜里的豆腐,将小块豆腐放进碗中,端起调羹连着葱丝一并送入嘴中,咀嚼间,江镜月笑道:“这白菜炒豆腐,看着简单,实则有它的典故。” “哦?我倒不知,说来听听。”夫人端起茶杯,颇有兴致,边饮着茶水,边看着她夹起一根白菜,只对着这白菜,笑言。 “昔日先祖未登帝,窃往太山拜祖,夤夜独游,被一梅花小鹿所引,故随其深入,不慎迷途。众人苦寻七日,未果,往返间,于萋萋繁密处窥见一雄实鹿角,顾往之,于山间罅隙寻之。归乡,同师问曰:如何不死?其言道:饥食菜,渴饮露,嗅山间清气,与仙鹿为友,先祖佑我,故不死。” “吃的是白菜,喝的是露水,可这豆腐呢?”吴夫人听着有趣,细细想来,问道。 江镜月轻声低笑,似含着别样意味,拿着筷子的手缓缓向前伸动,对着筷尖夹着的豆腐,她展眉而笑。 “洛人喜食豆乳,大街小巷都是做豆乳的铺子,豆味袭衣,那鹿嗅着豆乳气,可不就来了吗?” “啊?”吴夫人听罢,微微一愣,随之恍然,哈哈作笑,“这哪里是典故,分明是杜撰!既如此,我倒要讲一个与这鹿有关的典故了!” 说着,她将手指伸入茶杯浸湿,食指沾水,挽住袖,横横竖竖在漆木红桌作画,抬起,江镜月细瞧,是一个“夫”字。 她歪头,高髻微斜,削薄地身子倾向那字,又慢慢移了回来,眨目想着,嫣然摇头。 “有鹿有夫……我怎么想都想不到……” 拿过帕子拭手,吴夫人似猜到她想不出原因,只指着那涣散不成形了的水痕,欣然乐道。 “江南有一才女,姓柳名烟,屡试不中,隐居杭山,自号自牧居士,因与鹿结缘,诗中常含其意,人津津乐道,戏称她常与鹿为伴,莫不成是前世情缘未了,化为此鹿相续?故人称其鹿为鹿夫,称其为天禄仙子。此不正是一鹿一夫吗?” 她灼灼目光下,江镜月却似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只歪头看着那水写作的字迹,眉眼间生着疑色,细细琢磨,慢慢的,才回味过她这弦外之音。 她付之一笑,不做回应的举杯饮茶。吴夫人也笑着。不一会儿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一顿午饭并未吃下许多,撤了碗碟,冰汤端来。 眉欢眼笑,吴夫人略略合唇,轻轻甩袖,身侧婢女抱着一茱萸锦盒上前,打开来看,一枚青玉如意端然躺窝在内。 “夫人,这是……”江锦月不觉疑惑,看着夫人笑眼,明知故问。 “我既登门,也不是白来的,为着一件事颇为为难。我夫君有一不成器的侄儿,不知道读书明理,尽日游手好闲,前些日投奔而来,未曾想得罪了人,被人追着撵打,这一下人就不见了,派人去寻,只道是被一善人救下了,细细问来,没想是江老板您。这玉如意只当是为我那不成器侄子的谢礼,谢过江老板出手相助。江老板不要推辞,万要收下!” 她眉飞色舞,说得真切。 江镜月含笑看着她,话意愈浓、笑意愈深,最后好像连自己都信了般,惊道:“那原是您的侄子?对上了。只不过他受了伤,脑子记不清事了,既然弄清了他的身份,要不我派辆车,等天凉了就给你们送回去?” “不急不急。”吴夫人脸色微变,勾着眼眸,笑吟吟地道:“他长得润雅,性子虽有些傲。江老板喜欢,何不将他留下,慢慢品味也未尝不可。” 她两次示意,意味依然明了。 笑而不语,江镜月只微微抬手,故道:“夫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人要是想走,我们江府府门大敞,想走想留都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哪说的什么喜欢不喜欢?” 说完,她快得起身,走到玉前仔细观摩。 吴夫人跟着站起,靠拢过来,看着她拿起如意,端详道。 “白若割脂,色泽均匀,头部雕刻出水芙蕖,柄端则雕刻杂项八宝吉祥纹样,我看这玉里还透着青光,是难得的珍品啊。” 她俏面绽着笑靥,双手端着青白如意高高举起,满眼是笑地朝吴夫人瞥了眼,黛眉微蹙。 “江老板目光如炬。”吴夫人称心满意,绯红锦袖下手掌半露,指尖伸指,道:“这玉呀,就叫做青白如意,是我家老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江州莲花寺得来的。这要是次品,也不敢带来赠予江老板您。” 江镜月志满意得,却还是略略锁眉,回身将掌中玉推向夫人,眸中既是笑。 “这么贵重,我可消受不起。带回去,带回去吧!” 吴夫人含笑推回,满口言道:“江老板可一定要收下。这可是多谢江老板照顾我家侄儿的谢礼。我既带礼来,被退回了,岂不是让人耻笑。万要收下,万要收下!” 她将如意推至怀中,不待江镜月再言,抽身忙道:“我这就回去了,别送别送!” 说着她便往外走去。 “宜兰,赶紧送送夫人!”脚下轻快,江镜月放回沉玉,连声喊道。 在侧宜兰得令,抬脚跑出。 见人跑出,白颈伸长远望,随着髻间红杏发簪颤动,人彻底没了踪影。 脸上如花笑靥凝珠,眨眼间,花鸟屏风后清菡绕过缓步走出,临近小姐身侧伫立,她歪头看来,满脸狐疑。 “怪哉,莫不成这两户是一家人?” 黯黛染眉,净脂脸庞冷下,江镜月身子未动,眸子斜侧。 “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去把江宿叫到书房。” 清菡低身,道:“是,小姐。” 九则阴沟里翻船,自找的 浮光灼夏,斑影游戈。印于粉壁疏影摇曳,池上浮萍暗影在水淤河床,池水静颤,一汪凉泉在苔石潮暗处汩汩流动,日光透过花草削叶,倾斜疏影溢满白纸。 书橱清幽,絮絮声响力透纸背,透肌白纱衬着通红花面,胸口起伏,江镜月蹙眉,望着那半身处在暗光下的男子,透着一股子恼意。 “你既是佃户的儿子,又是知府的外甥。既叫做任净,又改着姓吴。今个给人种地,明个又当起公子哥。我倒不知是我迷了眼、昏了耳,还是你会分身幻影,变起戏法来了!” 她气得起身,浅粉轻纱搭在圆滑削肩,衔珠耳饰在颈边晃动,平日温润夹笑的杏眸带着羞恼,越烧越旺。 光下江宿褐眸微眯,白光照着他半身透亮,白皙的脖颈微微凸起遐骨痕迹,淡粉的唇微抿,眼眸微微低垂,再抬起,纤长微底的眼睫盖住冷色的琥珀眸,看着小姐的目光既是晦暗地沉默,却又像块美人玉,透着引诱、不明地乖顺。 “我只想留在江府。” 他的声音有点清沙,说起话来带着一股认真的思索感。 夏暑蒸腾,他落在光里蒙上一层热意。 眉眼间的冲冲怒气,江镜月被他弄得凝噎,可当她靠近,一种滑滑的、透着一股清爽的香气,似如他般浸在凉水里的软玉,淡淡袭来。 那股子男香气抹了花蜜般滑腻地萦绕在鼻尖,昏倒前无花果蜜般的迷惘朦胧在眼前快速掠过,她扯着眉眼,两缕黑发在脖边延长,那股恼意化为无端之火,随着黛色眼尾低下一层诡秘地黯意。 “留在我身边?留在我身边作甚?人人都想留在我府上,难道我要将街边的乞丐也一道拉进府里?我是要听他们的数来宝,还是想让我这江府成破烂市?别以为你搞得那些手脚我不知道。江宿,你要想留下,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她回身,眸子是股勾勾诱人的探寻。 江宿能看出,她那种低压着的黢黑眸子藏着冷火,眼睫抬起,漂亮的眼睛只在瞬间勾上悔意,他跪下身,极为祈求般,黏黏糊糊地说道:“求小姐不要赶我出府。” 他说出口,眼睛略抬地看着江镜月神情,又极快地垂下,感受着那洒在他背上的热意。 清白的光笼罩着他周遭,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勾着他削薄的身板。他看着像夜间遮月的轻散浮云,无甚危险,却被月光铺陈凄冷一片。 室内幽静,槅外水声潺潺,芭蕉绿阴映衬在轻薄纱窗。 薄纱浸着一层热意,江镜月低首看他那净白脸庞,莹白肤色在光下一片通亮,淡粉唇含着光般水润,透光的眸子微微低垂,美的神色既像琢磨,又像带着淡淡慵态聆听话语。 他似乎头次跪在地上,与他容貌极为不符地带着动容神态,眸中带着哀求碎光,粘稠音调重道:“小姐……” 一点热意从腕上袭来,他抬手握住着玉镯的嫩滑手腕,她没有躲闪,低头看着他被眼角黑发遮蔽了的深邃眉目。 江锦月略显犹疑,侧目思忖,似误错了意思,怒气渐消,眨眼言道:“你真的想要留下?” 瞧他轻轻抬眸,纤长眼眸下的瞳孔凝滞缓动,她遂笑起。 “好,你既想留下,就签下这卖身契,我既不赶你走,也不将你转与他人,终身留在江府为奴。” 此正合他意,直直看向江镜月倾城之色,江宿抬眸,嘴角夹着一丝甘甜笑意,似椰心入水,香气扑鼻,道:“江宿愿终日伺候小姐。” 背后虚影的立着伸入窗槅的朱顶红,这话落在耳中虽有些古怪,江镜月却不甚在意,缓缓点头。 十则清官断清案 朱红城门大敞,烈日当空下行人络绎不绝,短衫老汉驼身拉车,异域客商牵着载货匹马,妇女挎着篓子出城。炎炎炙烤,汗流浃背。 两侧杨柳阴阴,簌簌树荫下摆着方桌长凳,徐徐清风间,一条腿踩着凳子,斜歪着身,青蓝长衫,那门兵端着陶碗喝水,只抬头朝远处一眯,大喝出声,“站住!” 陶碗随声坠下,门军瞬间拦道,过往行人堵塞。堂皇间,兵爷放下右腿,双手背后,压着奸笑,停在一辆车舆前,得势道:“这车上的,是谁呀?” 年青车夫应道:“是我家老爷。” 兵爷又问,“你家老爷又是谁呀?” 那车夫张口就要回答,身后帘子掀起,一身红茱萸绸缎、头带高帽的富贵胖子脱颖而出,他听车夫唤了声“老爷”,径直向兵头看去,怒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我是谁吗?爷爷我是这京城轩辕柜坊的刘五阳!敢来爷爷我的马车,不想活了是吧?” “刘五阳……”那兵爷细眯眼微微一斜,狡黠一笑,厉声大喝:“大胆!居然敢冒充京城富绅!可有证明身份的文书?” 刘五阳怒目圆瞪,已想过了此门必让这恶贼求爷告奶,吓出屎尿。 只横眉怒目拿出文书,交与他看。 那兵爷接过文书,上下扫过,沾着沫子的拇指在红印上一抹,只冷冷一笑,道:“呵!官印被汗给抹掉了,你这文书是假的!我看你不像富绅刘五阳,倒像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武二百!” 他一吆喝,刘五阳顿时慌神,只见一走卒拿了一张画像,他接过画像,抬起对照,忽得大笑,奸道:“一模一样!还敢狡辩!来人,抓人!” “哎哎!误会误会!”持枪门兵听令压进,两个胳膊被人架住,刘五阳气势全无,双手告饶。 车夫见此赶忙阻拦,谁料直接一脚被踹在胸口,摔倒在地上“哎呦”作疼。 眼见就要入狱,刘五阳心生一计,说着告饶,从袖子取出一锭银子,众目睽睽之下,胡乱地塞进兵爷怀里。 兵爷取出银锭,摊开一看,气势更冽。 “居然还敢贿赂本兵爷!该死!带走! “哎呦!饶命!饶命啊!”架着胳膊,拖着身子,刘五阳大喊,在混乱人堆的七嘴八舌间被压住架走了。 猛兽利牙,仙鹤腾空,“高悬明镜”四字悬梁,一身清白官服在身,两侧杀威棒伫立,坐于官椅,端正头顶乌纱帽,看着虚寂府衙,知县看了眼堂下胥吏,在胥吏目光提示下,她不适应地轻咳了声,拍起惊堂木,道:“升堂!” “威——武——”杀威棒敲低,轰鸣入耳,堂前捕快压着一胖子到堂,手一松,跌倒在地,耳边满是震耳敲击声的,刘五阳面带难色,左右躲闪,惊堂木又是一拍,他唬了一跳,端身跪地。 “堂下何人?”昂着下颚,知县不紧不慢道。 刘五阳低着脑袋,老老实实言:“草民刘五阳,原籍关畿道睢阳人士,现定居京城,是轩辕柜坊的掌柜。” “那,又是犯了何罪呀?”知县目不斜视,白净脸庞尽显作派。 刘五阳听此抬头,双手相抱,忙道:“大人,草民是被冤枉的!” “胡说!”捕快呵声,斩钉截铁道:“大人,此贼乃是在逃通缉犯武二百,谎成自己是轩辕柜坊的掌柜,拿着假文书想混入城中,在朱门被人识破缉拿!这便是他的假文书跟通缉画像。” 说着靠近,呈上证物。 将那皱巴画纸晃开,皱起眉头,一会儿看向纸上黑白鬓角飞舞的大汉,一会儿看向堂下匍匐在地的胖子,知县点头,不觉道:“入木三分,分毫不差。” 又拿起一旁文书,看着保存整饬、印泥却已晕开的官府印章,她贴近又拿远,嫌厌摇头。 “这文书上的印泥遇水即化,假得可以!大胆草民,还不认罪,是想逼本官用刑不成?” “大人!大人!冤枉啊!草民的文书是衙门赵典使亲自盖的章,怎会有假?要是有假,那赵典使也当是假的……哦!顺天府府尹能证明草民的身份,此绝不作假!” 他说着,眼角不尽挤出两滴无妄之灾的眼泪,只凄凄抬袖拭泪。 可知县却不买他的账。 “顺天府整日公务繁忙,哪有时间为你这个歹人作证?胡搅蛮缠。先打二十大板!” 不由分说,一块犯由牌丢落在地,刘五阳脸色瞬变,胳膊又被架起间,告饶。 “不要!不要!知府奶奶饶了草民吧!哎呦!哎呦!奶奶!哎呦……” 听着被拖下后响起的痛鸣,女郎知县窃喜出声,不多时,见人被重新拖回,重重丢在地面,她抬袖扇了扇尘土,立即正色道。 “招或不招?” 刘五阳满脸痛意,头顶的帽子搁在一旁露出发髻。他只趴在地上,颤巍巍地抬起手,道:“草民的的确确是刘五阳,而非什么武二百呀!大人,还草民清白!” “你这贱皮子!”知府听此即要发作,抬起惊堂木又要拍起,可听堂下胥吏轻咳,她像被定中了穴道,眼珠骨碌一转,高举着的手也不拍了,只将惊堂木轻轻放回原位,耸肩咳嗽,故作无事地抬手示意了下,随之衙役从胥吏案上拿下一张供词,拍在趴在地上的刘五阳跟前。 “咳咳。画押!只要在这印上一个指印,就真相大白,不用受刑,岂不皆大欢喜?” “奶……”看着这白纸黑字,刘五阳满面愁云,张口还要喊冤的,只仰头一瞧,他突然定住了。 胡乱揉眼,猛瞪双目,指着堂上之人的手指都在发抖的,刘五阳道:“你!你!柳清菡!你个小贱……” “大胆!”清菡皱眉拍桌,不满厉呵:“竟敢辱骂本官!来人,掌嘴!给本官狠狠地打!” 十一则酒酣耳热 城池凤翔余,日渐余晖照耀楼阁,斗拱出檐,琉璃瓦流光溢彩,飞檐翘角坠风铃,半面昏沉时街道华灯初上,醉香楼内高朋满座,暮窗入风檐铃悠扬脆响,杯觥交错,酒酣耳热至夜深人静,扶着醉意盎然的小姐进车,江宿驾马穿过街巷。 马蹄交替急行,车辕轰轰阗阗,鬓边迎风。停在府上,两侧弯树垂柳,搀扶着醉醺小姐下马,她衣袖袭着酒香,双脚发软虚着步子,发软的身子只寻觅地想要向别处走去,只腰间微凉手臂束着她的身子,随着熏风过庭。 “小心。” 一声低语,她摇摇晃晃地行,滚烫的绯红脸颊被风吹起凉意,那股酒温酣畅尚存,饰着池绿衣纱的浅薄身子被扶住走上台阶,那板正温热含着淡淡清香的身体被她压在身后的,将那好闻的香气萦绕。 “当与她们再饮的……” 过了圆门入院,月光幽幽落于纸窗,推开房门,冷光落在地面,紧实手臂缠紧腰肢,两人贴得极近,汗津白颈溢满温香,半遮秀肩地薄纱堆浮在怀中,江宿沉面思忖,低压着的睫羽又浓又长,漆黑眼眸沉沉幽暗地静立,似连着那冷香的暖意,轻道。 “我来为小姐更衣吧。” 黑发遮蔽着眼目,凝滞缓移的黑瞳凝视地含着所思所想,鼻梁高挺,浅色薄唇点点靠近,极为轻柔地贴在那溢香的唇角,月光沉寂无声,压着的床榻净满甘甜的香气,他的动作极其温柔的,背对月光地吻着怀里的女子。 街市喧嚣,灼热日光照在身上萦着层热意,未散去的清气随杨柳柔条缓动。 身后高处酒旗舞动,背着药箱拥在人群中,一间挂着租赁木牌的房舍前,尹子怡定足,含着柔光的眼睛抬起看着屋舍旧牌,似决定定下心来般,缓缓点首。 日上三竿,一束金光从桌案倾斜而过,浮尘在金光中滞缓舒动,幽静边角的清冷暗处,江宿坐在椅上,晶莹的唇轻轻闭合,清冷的黑眸在黑发间静谧的疏远,歪着眸子,他默不作声,盯着书房某处,静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遥遥的,门外传来絮絮声响,朦胧日光穿过树影透亮,一抹紫菂身影于树荫交错漏光间出现,他微微歪斜脑袋,像待人拥吻般,勾着舐蜜似的笑意。 “就改成这样吧。”房外,将手中图纸递与李掌柜,江镜月抬首,微微向远处望去,便窥见幽然房中那含笑动人的心切模样。 在蒸腾朦胧的光下,她嫣然笑起,随着身边喋喋声响,她微敛起笑,侧目言:“明日要将选好的全部绘出样,最晚后天交来。” 李掌柜应声,抬头也瞧见了那房中脖颈坠着两三根链子的男子,其中一根特别的编织链尾垂到腰前,上面坠着透白的暖玉,温润到极致的,饰着那俊美之人。 他身体瘦俏,交领白缎露出喉咙和隐隐锁骨,勾着清甜地笑悦目看来。 李掌柜回目,掀起手头几张稿纸,微微扭头,对上低首看他的俏丽面颊,道:“这些比年初少了几成,可是有其他的定夺?” 江镜月未做应答,只点了点头,让他先行。 室内恬静,似一美人奏起筝琴也不觉突兀。 她上了台阶,丝滑裙裳迭动,一层莹光镶在纱肩,发丝顺滑地亮着一层暖光。低垂的眼睫入内后缓慢抬起,脉脉深情夹着动人笑意,她含娇含笑,对上那双面沉似水又隐忍着温色的眼,开怀道:“你一直在等着我?” 江宿早便起身,他走到案旁,白皙修长的手掌撑着长案边沿,长睫低垂的眼染上一层沾糖笑意,像是盛夏的蜜桃流出潺潺汁水,晕染在光滑纸面上,带出淡淡香粉。 “我还以为小姐不会来了。” 日影疏动,漏窗竹影沙沙作响,那种悠扬满载的音调像是独属于花夏的曲调,江镜月仰起脖子,满眼笑意地望着分明是零碎散发却有些过分隽秀的他。 “生意上的事可不能有半点差池。不过,令你在此等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摇着脸庞,鬓边发簪如颤动的红豆般,不觉含羞,轻巧摇晃着。 那种在炎夏净甜的香气似有若无的从她透粉的皮肤,半透薄纱轻掩的肩颈似随着那薄汗生起清雅香气,丝丝清透的萦绕在鼻端,悠扬夏季中缓慢时刻似蒙着层晕热的光圈,他垂下的眼睫低低地压着眼尾,随着清扬步调,笑意夹着糖霜。 “那小姐还需要我吗?” 江镜月被他清甜地笑吸引,莹粉的脸施上明媚的玩乐笑意,好像学着那日在堂内听到的称呼,故意道:“怎么?小净想要离开吗?” 那种属于他的甜调在他笑起间显得分外清爽,就像冰凉软糯的白糕掺着淡粉配上甜米酒,他歪着头,漆黑眼眸凝滞地盯着她的唇,笑意浅淡,像是索要亲昵般,在注视下一点点地拉近。 “可是,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他干净的脖颈极好拥吻般滑动了下,靠过来时既绵又软,带过的风都似含着他身上那股柔软香味。连着不动声色的,用力缠住她的腰肢。 她歪着笑吟吟的脸,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只压近轻轻吻住他的侧颈,留下一点淡粉的,道:“白日可不行。” 她低眼压着笑,又抬目复看他去,腰间的手未松,他嘴角藏着笑,只低头贴在她的肩,嘴角带着丝丝笑意的,嗅着肩上的暖香,“知道了~” 尾调微颤,带着鼻音。明明没有得逞,却闭上眼睛乖乖点头。 “小姐。”一声呼唤,跨过门槛,清菡端着瓜果入内,一下便见两人亲昵之姿。 江镜月闻声,回身看去,见清菡有些避讳地低头,她笑意未减,问道:“何事?” 清菡抬眸,道:“裴画师到了,现在堂前等着呐。” 当下了然,江镜月含笑返身,对江宿说了句“我速去”,在那温和注视下,经过清菡先一步离去,舍内仅剩两人,清菡看着这伤痕淡化后的短发美人,轻轻笑着行礼,返身离去。 门槛清光下,他微眯着眸子,只淡淡笑着,被暖光沐浴。 十二则京城之人 树影摇曳,室内静然,一盆梅花松枝摆在窗边木架,茶盏开盖放于桌案。 “既如此,那便有劳裴画师了。” 二人相坐,江镜月笑着让清菡将一琉璃盒放在桌面,她纤指压在盒角,向前推去,道:“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既麻烦裴画师谋事,自然少不了报酬,只不过还要劳烦画师守口如瓶。” “定然。” 裴画师无甚表情,只瞥了眼盒内银锭,眼睛了下扑朔,压着心中窃喜,当下起身。 “裴某不便多坐,先行一步。” 江镜月不多留人,看着下人将人送出,她跟着起身站立,只瞧见那人彻底走了,左手指尖轻轻拍在茶盏桌沿,带着几分无法忍耐地痛感,叹气摇头。 “我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跟水一样流走了。” “小姐。”清菡复回,手中拿着一幅画卷,笑道:“有了裴画师,还愁赚不到银子?您瞧,这是裴画师走前赠与您的画卷,是一幅美人洛水图。这在京里的官奶奶那里可是求而不得的佳品!” “哦?让我瞧瞧。”本还心疼着银子,一听此话,江镜月来了兴致。 她双手接过画卷,由上至下的卷开,淡彩笔触远眺到凌波入云端,遥远水岸边楼台飞阁,美人从阁内方窗窥出远望,见洛水同天一色,沁入柳烟绘出人间。 她瞬间喜笑颜开,好像真的耸入云霄般,脚下轻飘。 “高雅!高雅得很!看这锦绣水川,这山,这水,这美人。不愧是宫廷第一画师,名不虚传!来,给我挂上,挂在书房!” 清菡接过画卷,同样喜出望外,她双手交替卷起画轴,脸上只带着俏皮笑貌,赞道:“小姐真有本事,听说那裴画师性格古怪,在宫里给那些宠夫作画都是倔驴脾气,此次又是他担任外交礼器的绘样,小姐这么轻易就让他给咱们办事。厉害!” 她小脸一伸,滋滋冒喜。 “用钱砸还能办不成事?真办不成的事旁人也不敢收这银子。有了他给咱们绘样,这生意就跟那孙猴子翻跟头,财源滚滚!” 粉面含笑,手上随着口中重音向下一坠,又瞬间爆开,满怀是喜。 清菡跟着笑着,可只眨了下眼,复困惑起来,歪头道:“可小姐,裴画师之作笔端藏锋,端秀清雅,如此显着,要是被官家发现传到女帝的耳朵,该如何是好?” “这个嘛……” 似早便想好应对之策,江镜月底气颇足,她伸出手指如戏般在空中延展,微微蜿蜒勾成一个圆圈,遂之得意笑起,后倾看了眼清菡,道。 “先辈讲究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这工笔还是白描都是一个道理,等拿到手了,咱再让别的画师润色润色。京城里的官个个都是识货的主,他们一看便知雅俗,又岂能认不出裴画师的手笔。” “认出要告咱们,就得走流程,这流程走着走着,不就到咱的人手上了嘛……加个五成!既能赚多,哪有赚少的道理。赚少了那能叫赚吗?” “哎?是这个理呀!”清菡一寻思,顿时恍然,再看向小姐,她气定神闲,缓缓向前走动,身上月白交领压着精密暗纹,翡翠耳饰于白颈晃动,朱颜酡些,她停下定足,回首笑道。 “咱们在京城坐稳了买卖,那些达官贵人哪个不得卖咱们的面子。这士农工商四民到咱们这儿,都得变着数!” 清菡跟着点头,夸耀地话就在嘴边,尚未出口,宜兰就出现在了门前,她双手托在胸前,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东西,急急忙忙跑来,还没走到小姐跟前,就喊道:“不好了!小毛病了!” 江镜月满脸疑惑,就看着她跑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狗,方才明白过来。 “病了?”清菡从她手里接过奶狗,只双手托着,上看下看,没见病状,反倒被舔了一手黏腻,“没病呀,这不好好的吗?” 宜兰略显矮小,严肃起来只板着脸蛋,指了指它的肚子。 “你看它,它的肚子都快比它自个大了,这不是病了是什么?” “需是吃多了吧?” “怎么可能。小姐您看看!” 江镜月望着两人争执,她看着前几日在庭院逗玩的小黄狗,也仔细端详了一番,道:“还是抱它去司马兽医那里去瞧瞧吧。” 这正是宜兰为难处,她两只手握成拳地相合在身前,皱着脸,颇为作难地道:“但,听闻给畜牧看病的铺子在五里外的村子,是个老郎中,夜里要是被关在城外,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日落前关城门,这众人是知晓的。 这时清菡倒想起来了,她“哎”了一声,看着宜兰便道:“前几日徐掌柜的铺子被人赁下,那人便是专给这些畜牧看病的郎中,何不请她帮忙医病?” 她说着,忽想到还未将此事告知小姐,便转过头,细细解释。 “听说那医师是从宫里来的,本是京城人士,因故请辞,离了家乡四处游历,路经此地,有了安居治铺的念头,便赁了铺子专医畜牧,虽铺子尚未开张,可咱们去了就是第一份开门红了。” “宫里的医师……”垂眸思忖,江镜月低声呢喃,点头道:“那就带它去医医。” 宜兰听罢,乐然笑貌。 总之,银子的事不用愁了。 十三则绯色尚浅 夜露滴翠,徐徐清风吹入暖阁,轻纱缚在手臂,胸前白皙落染湿润热吻,温热黏腻的湿意唤起渴欲,连着体内静立之物一起催发。 轻轻摇晃的床榻被吹拂半透紫黛纱幔掩盖,难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释放情欲,堆迭衣裳遮蔽浸水暗潮的,将夜色渲染开来。 胸前的温湿逐渐迷离,伸舌的舔弄晕起大片红晕,纤长地眼睫遮蔽着幽暗瞳孔,他脸上流着晶莹的汗,体力有些透支般,眸子带着暗潮涌动的湿意,在忍耐失控地边界,连着体力殆尽后,闭眼释放酣畅地快意。 身体似乎还没有恢复好,他霞红地唇吞吐的晶莹,倚在柔软地身体上,微凉地去亲吻小姐的脖颈,他的吻缓慢又暧昧,伸出的舌尖激起一层酥麻地让人想要躲闪,江镜月被他弄得既痒又麻,又在倾泻后,被他压在身下交颈舔弄。 清晨,浮起淡淡薄烟,喜鹊站在树梢鸣叫,帘幔半遮床榻,顺滑黑发垂在身后,一缕发丝勾于脸侧,将浅薄衣衫遮住白皙圆肩,江镜月坐在边沿便要起身,一双手却从身后而来藤蔓般圈住她的腰肢。 那带着一股热气的,整个人将她包围,睡意尚浓的毛茸脑袋从后搭在她的肩头,那黏黏糊糊地声音含着还没睡醒的朦胧,只将她抱在怀里无处可逃的道。 “再睡一会吧……” 印着红痕的脖颈微侧,整夜被那股甜腻包围,再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她感到有些不甚真实,她听到窗外鸟鸣风熏,也看到那闭合着压下的纤长眼睫,可分明只看到他染墨般平静的眉眼,却足够惊艳的,好像停止于此刻。 而他似感受到她直白的目光,那闭合的眼睛含起笑意,缓缓睁开间,只含着笑用勾勾地眼睛对上她的眼睛,又在她躲闪的视线下,笑意更浓的盯着昨夜那被他碾破了的唇瓣。 他目光幽暗,似下一秒就要把她吃净,可他只束着柔软腰肢,闭上眼睛的,就好像撒娇似的发出黏腻的哼声。 江镜月看着他皎如玉树的秀美模样,她虽想离开,但刚穿好的外衫被轻易地脱掉,纤秾身子只剩下一件雪白暗纹抹胸,似下一刻就要被拉回床榻。 可她只是笑着,言道:“乐不思蜀虽好,可我向来是鸡鸣而起,要是让下人瞧见,还是不好。” 她这样说着,江宿抬目,漆黑地眸子幽幽地阖着,粉薄的唇微抿,带着一些失望,吻了吻她透粉脖颈。 “裴画师的动作倒快,几日就将画稿送来了。” “咱们画了大价钱,他不快也不成,听说再过两日他就回京去了。” “算算日子,也确实该回去了。不过我让周福去收租,这都快七日了,怎得都不见他的踪影?” “些许……”书房内,清菡瞬间哑然,她试探地看了眼坐于案前看稿的小姐神态,低头轻笑了声,道:“些许是他得了闲钱喝酒去了。” “别是像上次那样拿着钱去赌了吧。”江镜月放下纸稿,她昂头斜目而来,看着清菡默然的警觉模样,道:“他是你的舅舅,你可给我看好他了,再惹出点事,就让他别回来了。” 她语气不重,说出的话却令清菡心惊。 她有些难堪,只缓缓点头,了然于心。 翌夜降临,被迫剪断的黑发侧在脖颈,淡淡的清甜笑容挂在脸上,从别院出来,寻不到人的,江宿顺着小径独行。 曲折连廊点亮明光的灯笼在熏风下轻轻摇晃,白领绸衫的身影穿过门台石阶,被风吹动的繁枝簌簌而动,暖风含着蒸腾池水的草腥,隔着夜幕,书房内明烛莹亮,走上台阶,烛光透过窗棂,方格光影落在他的身上,抬手推开未锁的门扉,藏着暗色期待的眼眸抬起,骤然也那寻觅中猛然回头的目光对上,长睫掩目,笑意逐淡,他缄默,看着对方愕然转变的脸色。 “你怎么在这?”清菡拧眉,看着突然进来的江宿,略感到心虚地问道。 江宿并不准备回应,灰白交错的光影下,他细眯着眼睛,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嘴角微微上扬,望着那站在书橱前举着烛台的人,道:“小姐呢?” 清菡冷着面,故作淡定地下了椅凳,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道:“小姐赴宴去了,晚些才回来。” “哦。”含笑的眼角狭着别样的异彩,江宿发出一声淡然声响,只淡淡地笑着,在对方警惕地目光下,他转过身,不做停留地离开,只剩清菡一人在内。 有些迥然的,清菡顾虑地扇动眼睫,满脸懊恼的,只另做别计。 闭合窗门抑制着喘息,摇晃地床沿间是水渍的抽擦声,袒露地酥胸在用力地顶撞下不住乱颤,黑丝发散在顺滑的背脊,那种上头似的冲击在舒爽间爆发。 江镜月眯着眸子,摇晃的目光微微撇开的实在受不了他汗津津间明艳得逞的笑,饮下的那点酒劲在被褪下衣裳硬物进入身体内时全然消散,她只觉得手脚发软,浸起热意的身体上下摇晃,微凉的黑发垂在玉白的身上,突起的双峰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她低低地喘着气,腰肢发酸的想要停止,嘴上也连连说着的要停止。 可他明朗眼眸笑得甘甜,抚上她后背的双手压着她的腰尾向里用力,她被迫地去迎合撞击那腿心间的粗壮,一下一下的,令她闭上眼睛,软肉都绞在一起地难受。 “是小姐要吃下我的。” “说我悦目的难道非小姐?小姐也很美。” 就像醉酒般伴着黏糊糊语气撒娇,撩起露出浓密眉眼的模样却如刻在朽木的一道道深痕,极具冷冽地惑性。 “你在报复我?”江镜月有些意乱情迷,那副郊菟狡猾的笑在眯眼享受间让人心肝乱颤,烛光昏暗间她握紧床栏,含着阳物的双腿间早已一塌糊涂,她嗅着那股沁着香气的味道骨髓都是酥的,只身上柔软贴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进入发出凌乱的呻吟,耳畔只落下一句。 “来找我吧。” 小门打开,跟着牢头顺着甬道向里走去,两侧木柱隔开,一小方窗照亮八尺四寻的萃然牢间,一身朱红官服,府尹掩住口鼻挡住陈陈逼人的各种腥臊污下的作呕秽气,走到一扇土室前,牢头拿起锁链打开门扉,府尹变了变脸色,露出一副苦相,在牢头开门之际,随着里面忍痛哀声,快步进入。 “刘兄刘兄,你怎么被关在这腌臜地方啊?”他快步上前,一下单腿跪在躺在草席上动弹不得的刘五阳前。 “你可算来了!你知道我这些日是怎么过的吗?”趴在地上,一见来人,刘五阳就像打通了经脉,上身略起,双手紧紧抓住救命稻草的双臂,既哀又怨,呼声载道,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府尹连连点头,忍着鼻端杂沓之气,对着门外就是呼喊,“我当然知道!咱们别在这里说。快!快!把刘老爷抬出去!抬出去!” 说着两个牢吏走了进来,各自到两侧架起刘五阳的胳膊,簇拥下他慢慢往外挪动,嘴里不停“哎呦哎呦”地叫着,府尹跟着出门,一边安慰着叫嚷不断的刘五阳给他报仇,一边又嘱咐着牢吏手轻脚轻把人抬回府。 “不能有一点闪失!”他这样说着,眼睁睁看着刘五阳被抬出牢门,他嫌弃之色显于脸上,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甩袖扇了扇鼻间恶臭,作厌地抬步跟着走了出去。 十四则推官语,言情事 “这祥云交锁是上好的白玉,蓝带花纹是蜀绣仙草,玉环绶坠着穗子雅得很,江老板毫不吝啬,将这贵重之物赠于香某,实在受不起呀!” 楼台夜宴,星移斗转,夜间帘帷轻飘,楼阁上二人交盏,江镜月笑眼盈盈,在明亮烛光下通亮脸颊白里透红地泛着莹白光泽,白皙手掌推回香绮持着玉环绶伸来的双手,她眸中含光,笑着回道:“上次没有尽兴,匆忙离去我实在过意不去,这礼当收下,就当是我赔不是了。” “江老板客气了,生意商若想步步生莲,不便是二字——机遇。以我二人的交情,这又算得了什么?香某以茶代酒,敬江老板一杯。”香绮捋起长袖,饮了一杯白茶。 “话都在茶里,这茶自是要喝的。”夏暑近尾,熏风吹在身上解了一层热,楼上两婢女侍立斟水,江镜月跟着喝下茶水,不觉薄汗轻衣,一股热意涌上。 婢女从后绕过,她放下茶杯,未去动筷,端坐着身子,在婢女添茶空隙,看着身前对桌的香绮,道:“前几日多亏了香掌柜为我惩治了那恶贼,真不知如何感谢。” 香绮自是知道所言之事,她手掌摆动推礼,眉开眼笑间,前倾身子,“一封信的事,哪用得着言谢。不过江老板倒真该早些断亲,今个被人从背后捅一刀,明个又去衙门告状,被这般恶人所累,倒真是后患无穷。” 江镜月并不在意,手指搁在圆桌轻轻点了点,“香掌柜这便不用多问了,我与那老家伙断亲已有五载,现在这断亲也不新鲜了,血脉再一,也抵不过人之劣性,早将这一切顺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这话不假,不假!”香绮颇为赞同,她笑着闭言,眼睛忽得左右瞧了瞧,道:“漕运一事江老板该是知道的,官场众说纷纭,睢阳运去京城的粮食翻了船是小,派去巡察的侍御史没了影是大,要说前者是天灾,后者便是推不掉的人祸,且这侍御史是昌安公主唯一的血脉,本身谋了个侍御史做做,却还是要袭爵的。他此番失了踪,一连诸事发生在睢阳境内,刺史既有监察之职,可人还在路上就没了影,这般失职,刺史大人这帽子不知还能带到几时。” 她意味深长地说出一番长句,江镜月嘴角上扬,先不论来龙去脉,只是催嚷道:“别光说,吃,吃。” 香绮“哎”声动筷夹鱼,她低眸笑着,见对方吃起菜来,才缓缓斟酌道:“严加稽查也罢,秘密探寻也罢,这都是那些当官的职责,要说跟咱们这些为商的干系,不就是沾点亲带点故?眼下太平盛世,和和气气的,能生什么事端?不过说起监察之职,我倒是有那么些好奇,你说,这女帝会派哪位钦差大臣来督查此事?” “这个嘛……”香绮犹疑地缓缓点头,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后知后觉挂上笑,不免道:“不敢说,不能说,官宦升迁是最忌讳的,官家的事哪轮得到咱小老百姓操心?不若唠唠家常,旁人听去也只是一番笑料闲话。我倒觉得江老板您该纳一房侧夫,平常男子在明媒正娶前都有小妾冲房,搁在与官联姻上又有什么关系?正如这‘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公主不也都宠夫纷纭。” 她绘声绘色,说着倒显得有乐,江镜月笑闻其言,吃着嘴里的菜,倒想听她一言的问道。 “那你觉得我该纳什么样的?” “让我想想。”香绮见她洗耳恭听状,这菜吃到嘴里倒没有说的有滋味了。 “有了!需得四折,这其一,眼不斜嘴不歪,脸得周正。” 江镜月笑眯着眼,极为配合,缓缓点头,言:“模样好。” 香绮含笑,手掌轻握伸出一根指头,向左一歪,点了一点,道:“其二那,站如松坐如钟,万不能像市井小人,不成体统。” 净月斜照,身后是庭院漆黑,发出认同声响,江镜月亦然点头,继续听到。 “其三无情债,糟糠妻不得有,小老婆不得有,既不能嫖,也不能有婚约,身家清白。” “确实。”江镜月继续认同。 香绮吐气轻笑,兴致盎然,双目含笑映着明亮阁楼内的皎月美人,“这四折也是最为要紧的,不得像市井无赖,品行坏了,人也就坏了。一人阴险狡诈,城府颇深,日日算计着府里钱财,要他作甚?这人需得有颗不迂腐、不度小、不风流的朴质之心才行呐。” 江镜月听着饶有趣味,只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茭白,伸臂放进香绮抬起端近的碗里。 收回手臂,放下竹筷,低眸看了眼桌前碗碟菜式,再抬起,她笑道:“你说的句句在理,可就是不像凡人,也许就连天上的神仙都不及呐。” “怎会?”香绮笑道,既像玩笑,又认真思索过般。 江镜月笑着,纤白手掌搁在圆桌锦面,解释道:“这其一件不用说了。读书人哪个不清高,商人哪个不奸诈,无奸不商。年纪小的心行未开,年长的早便结妻生子,就连街上的乞丐都有一大堆风流韵事,更别提那些有钱的公子哥。” 身上红绸轻纱映脸,香绮若三春之桃,眼角眉尾都染上笑色地道:“这么说,江老板岂不是要终老孤独,一世清闲?” “倒也有。”江镜月卖个哑谜,见香绮上钩般问道“谁啊?”,她冁然而笑,解谜道:“寺里的和尚和道观的道士啊!” “啊?哈哈哈!是载!是载!” 瞬觉被这自个的谜题戏耍,香绮毫不在意,身子一歪,掩口大笑。 - 隔壁被查了,不知道po有没有事,且看且珍惜。 十五则鬼绊脚 夜间降下薄雾,似要下雨般挂起凉风,昏暗的池边柳条急冽摆动,凌风吹乱发间碎发,眯着眼,看着昏暗凌乱暴雨欲侵袭的庭院,江宿提灯经过。 只忽然,右侧山石后闪出一道黑影,他猛地转身看去,迎面见那黑影一个猛撞,只一声“扑通”,灯笼落地熄灭,水池溅起高涨水花,悄无声息的,又恢复了一片自然乱像。 房外狂风呼啸,暖阁烛火融着蜡滴摇曳,弯腰将蜡烛吹灭,仅留窗旁一盏明灯,江镜月侧身脱下外衫搭在衣架,歪头拿下髻上发钗,她低身搁在梳妆台前,返身正准备拉下帘帷,门外只传来急促呼唤。 她疑惑的转身,打开房门,一股凉风涌入。脸上涌出薄汗,双手袖口也是湿漉一片,宜兰小口喘息,道:“小姐,江宿失足落水了!” “啊?”她愕然惊道。 室内重新燃起明灯,一股暖和的汤药味溢满房间,站在书案侧将一沓画纸纹样雏形用镇纸压上,江镜月回身,只在暖色烛火下看到那被?帕盖住头、水珠从发尾滴下的江宿,他坐在方桌前低着脑袋,抬手用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水,可还依旧湿漉的,用那浸湿的眼睛在光下微眯地看来。 “原是想给小姐一个惊喜,可惜现在没了。” 他语气略显沮丧,不知是落了水的缘故还是别的,说起话来只带着轻微的鼻音,又像撒娇般,有些有气无力。 江镜月不明白其中原因,只双眼含着微微的憾色,端起药碗,坐到他面前。 “来日方长,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他接过药碗,一滴水珠从发尖滴入眼睛的轻眯了一下右眼,湿漉漉的黑发衬着苍白的面颊,连着眉眼都被浸染的,他像从地府来的勾魂使者般,目光诡秘的在她极近的眼距内,蚀魂的低首,压下眉目的,侧目。 一小碗汤药被他极快的喝下,微微卷曲的到耳长发遮蔽着白皙的曲线显然的脖颈,喝完后似乎自己都被苦的轻叹了一声。 “幸亏池水不深,等雨停了,该让他们清理清理淤泥绿苔,这要是再多个人掉进里面,府上怕不是病患成群?”江镜月歪着脑袋,调笑地看着江宿露出额头、撑着的手掌蜷起的贴着脸、认真听她说话的模样。 她眯着眼睛,倒觉得他这份露出额首的凛冽样子,倒更有一番滋味。 “小姐知鬼绊脚否?” 她目光煜煜,看着他带着些细碎动作地扭头看了眼窗外,只撑着脸更近地靠来,在她眸前赫然放大的,白皙脸庞上一颗吻痣都分外清晰。 “你莫想说,府内有鬼不成?”江镜月不甚在意,隔着案几极近的距离下,似乎连对方身上被冷水覆灭重新燃起的丝丝热意都能感觉的到,“道观的风水先生我也遇到过,不过皆未做成我的生意。你掉进池里怕不是瞧见什么了?若是有趣,何不说来听听。”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紧实的手腕贴着脸,只舔了下唇角,微微昂起头来,看着她像珍珠一样,在光下水润温和的夺目,“溺了水,我只在想,明明是要见小姐的,现在却成憾事了。现在全然无事,却又想,若是让管家晓得小姐为我担心夤夜未眠又该责骂起我了。” “清菡?”江镜月笑着抬了下眉,道:“清菡是我的人,又怎会责骂起你?外面的雨好像下起来了,我看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可还未多时,窗外庭院出现一道残影,江镜月看着宜兰换了身外衣,提着裙摆,走到映着暗影的纸糊门起前叩响门扉,呼道:“小姐,周福回来了。” 全然陌生的名字,坐在侧边,江宿只眨了下眼,缓慢擦拭半干发的看着江镜月起身朝门走去,她打开门板,半身被遮蔽的,只说了句“让他去书房等着”,而后宜兰便快步走了出去。 合上房门,江镜月转头,只看到窗边落座的江宿静默地瞧着她,她轻轻叹了口气,从衣架上拿下珠白外衫,被他起身披上后,“我且待着。”这么一句温热的话从身后传来,她笑吟吟地转身,那高挑的男人只是双手张开抱住她的腰背,又在她微微惊讶瞳孔放大间放手,低低笑起。 感受到那紧紧抱住又极快分离的热度,江镜月似心慢了一拍,只抬头看他,莞尔一笑。 “小姐。” 点上蜡烛,堂内灯火通明,檀木具式在光下煜煜泛光,压着风雨欲来的事态,半张脸青紫的周福弯着背脊毕恭毕敬地看着主座上的人气定神闲地饮茶放盏。 门外风雨呼啸,江镜月也不急着问询,她起身踱步,只绕着周福走了一圈,感受着他局促不安一直追随的目光,她微微蹙眉,一只手露出纤腕的半抬在身前,和和气气的,方道。 “这半个月过去了,让你去办的事办妥了吗?” 周福抬起眼睛看了眼小姐,又躲闪的放下了目光,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双手捧着的,只道:“收到了,不过仅收了六层。全都在这,还请小姐过目。” 烛灯照耀粗糙手掌捧着的青兰荷包,江镜月低眼扫过,抬眉问道。 “那剩下的银子呢?” “剩下的那些佃户,只说官府提高了粮税,要了六层粮食,剩下的粮食一家都不够吃,哪还有钱交租子,我催了好几次都被搪塞,最后一次去,他们刁民聚集起来直接抄家伙把我们打了一顿,我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 看着微微弓身的周福说完见,抬手朝右边狠狠指了一下,又双手在胸前合拢,极恳切地言道。 这一套在江镜月面前表述,她冷目质问,半信半疑,“当真有此事?” 周福在身前摆了下双手摆动,语气既真又切,听不出个真假。 “那还有假。我看添禄村那些佃户就是贱骨头,谁都知道今年比前三年年成都要好,前几年交得起,今年却交不起了,他们村子是出了几个秀才才就这么洋洋得意的,怕是再过几年就不是咱们要租钱,而是赶着要往他们那里送了!这不反了天了!” “这话到底是确有此事,还是你中饱私囊?”江镜月嗤笑一声,绕过他走到交椅前,“去年你赌光了一半的租钱,脏给了添禄村几户弱民,这还新鲜着呐,昨个却也有人瞧见你出入赌坊,今个就带着这一脸子伤来见我,你可真会食民而肥,我倒不知自己养了个如此揣奸把猾的恶奴!” 一声拍案,周福大愕,连忙跪地。 “冤枉啊,冤枉啊!我周福对小姐是一片忠心,绝无它意!那官府的告示已然贴在闹事,是印了大印的绝不有假!自那日我被惩戒后,柳管家便一直督促我,为了她的面子,我又怎敢再犯?小姐是一定得信我啊!” “敢情又赖上了官府,你倒没了责任?”江镜月落座,冷目道:“你给我听好了,要是让我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你就不用回这个江府,改见阎王吧!” 周福摆手,连连告饶。 十六则三案三判三叫好一 “咚!咚!” 旭日回升,府衙外鼓声阵阵。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呢?”走进厢房,邢夫人抬眸便瞧见吴老爷坐在梳妆镜对着铜镜反复戴正帽子,她看不下去地抬起裙摆跨入房间,疾步走到瘦高的老爷身后,抬手亲自为他戴正官帽,道:“衙门大鼓都敲了多久了,一伙人在衙外等着你升堂呐,再不去会审,案子就要堆到明日了!” “这不才天亮嘛。”看着官帽摆正,长白胡须在镜内一丝不苟,他小眼斜上一撇,道:“外面等了几批人呀?” 夫人弯下腰,双手压在他的肩膀,道:“三批人,各有各的麻烦。” 他听的皱起眉头,只摇了摇头,双手手掌压在桌前边沿,撑着力站起了身,“好吧。这就去了。” “威——武——” “噔!”一声惊堂木,一身墨绿官服,吴知府昂头看着台下跪地之人,张口露出被虫蛀了几颗的黑牙,语调拉长道:“堂下何人啊。” “草民王倩。”“草民赵信。”…… 躺下人一一开口,看到这黑黝黝一堆人跪在一起,吴知府为难地吸了口气,他侧过脸,摸着嘴边胡须,想出了法子,道:“草民赵信所告何事?” “草民是告娘子王倩,草民与她成亲五载,她未给草民生下一女半男,草民想与她和离,还要要回当年成亲赠给她们家的十两银子。” “这是一起和离案。那堂下与本案无关者起身一旁等待。王倩,你夫君既说你们妻夫成亲五载无女无儿,此事当真?” 堂下妇人点头,言:“确是真事,可草民并未无孕,五年内草民二次有孕,头次是在成婚后二年,草民有了身孕,可这恶夫当夜喝醉了酒,草民只劝了他两句,他便大打出手,因此孩子没了。再次有孕是一年前,可他那娘日盼夜盼有个孙女,草民真有了身孕,她却污蔑草民肚子里的孩子是孽种,还偷偷在草民喝的安胎药里下了毒药,草民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我那未出生的孩子的命却没了,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可有人证?” “稳婆王婆可以为民妇作证,还有城南医馆的郎中当日为草民把脉,也可以为民妇作证。” “大人!”赵信双腿爬行上前,“那郎中与这恶妇是多年邻里,坊间皆传二人有私情,大人玩不能信那郎中所言!” “岂有此理!” 一块惊堂木落下,吓得堂下之人一颤。 “本官尚未定夺,你这刁民便先声夺人,是想隐藏证据、扰乱本官思绪不成!来人,拉到一旁,掌嘴!” “大人饶命!大人!” 见堂下见皆被掌嘴唬住,吴知县摇头冷笑一声,摆了下干枯的右手,言:“传证人王婆、郎中。” 一老一少传唤而来,跪在堂下,吴知县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只吐出口中茶叶,放下茶盏,打量问道:“王婆,王倩是否五载内两度有孕,又皆两度流产。” “回大人,没错,王倩确实两次怀有身孕,一次在靠年紧,刚足月,一次是在年头,刚晓得三日便没了。” 刚说完,王倩一声呜咽,哭了出来。 郎中拱手既言:“大人,王夫人稳孕之药,与小产后养身之药皆出自小人之手,小人可以笃定,王夫人此次小产绝非意外。” 王婆又言,“街坊都晓得赵家之子恶名,皆劝她趁早做旁的打算,可终还是被人作践。” 叹息一声,吴知县依然了然,缓缓开口。 “王倩,这种男子留他作何。犯人赵信!联合其母,两度害其王倩小产,人证物证俱在,而今胡搅蛮缠,污蔑王倩与人私通,用心歹毒,其心可诛!判其刺配发配沧州。其母助纣为虐,残害媳妇,故其年岁已高,判赔偿王倩白银三十两。被告王倩,他初残害于你便当报官休夫,先因当年年少良善心软促成而今悲泗淋漓,诚怛人心,判其解除婚约。王倩赵信,今后嫁娶各不相下!签字画押。” 师爷起身,将状纸铺在三人身前,印上手印,令一众人退下,吴知县继言,“下一个。” 随之从右走上一老母,跪于堂前。 “民妇柳悉,家夫去世半载,留了一女名为柳烟,是城内一户米铺的掌柜,小女遇人不淑,与地痞武良结合,有了身孕,随之结亲,可那武良入门后,不足半月便暴露了本性,每日对小女非打则骂,偷了家中积蓄,还要逼小女交出房契,抵押这铺子去赌,小女不肯,他便大打出手,将小女……将小女……险些打死!还扬言要杀了我们母女,请清天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那老母言到“将小女”哽咽起来,随之实难遏制,掩面哭泣,吴知县一脸肃色,静待她边泣边言,悲戚一声,双手扑地。 吴知县缓缓昂头,瞥见捕头欲言,便唤他上前。 双手抱拳,捕头直起板正身子,言:“大人,这武良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地痞无赖,虽长相斯文,但性情奸劣,前些日在集市调戏妇女挨了一顿好打,花街柳巷,酒肆赌坊处处有他的身影,他能做出这般恶事,无庸置疑。” “好一个不守夫德、无恶不作的暴徒,武良现在何处?” “现下当是在赌坊赌钱。” “捕头!搜遍全城大大小小赌坊,将武良速速缉拿归案!” “是!” “多谢清天大老爷!” 得人夸赞,万般得意,吴知县扶正官帽,继续审案。 “先在旁候着。下一个。” 十七则三案三判三叫好二 一青衣端正的郎君上前,规规矩矩拜礼,言,“草民徐昉,叩见大人。” 一瞧来人,吴知县伸脖而望,“哦,徐秀才,今日来此,有何冤案。” “是……是……” 那秀才为难地看着公堂一身官府的老知县,支吾了半晌,羞于启齿地开口道:“草民徐某要告其妻胡谙,妻胡谙家境殷实,终日好吃懒做,每夜变着法子折磨草民,草民实在不堪欺辱,还请大人主持公道,判徐某与胡谙和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徐秀才可想好了,若是胡家请讼师打这场官司,你些许要赔上百两,往后也不好再嫁娶,是要脱一层皮的。” “徐某已深思熟虑,徐某自从结亲,一年以来整日诚惶诚恐,白日被岳母岳父责骂,夜里要忍受欺辱,大人请看!” 忽得,他撩起长袖,露出青紫骇人双臂,在场众人见罢,唬了一跳。 徐秀才愤言:“这便是徐某所受羞辱,徐某情愿赔上一百两银子,一身茕孑也不愿再受此蹂躏!还望大人成全!” 不忍直视的,吴知县难办起来,他捋起山羊胡子,只与从案桌边绕过走上的师爷商议了一番,待师爷回案,吴知县高举惊堂木,于一声震慑,言。 “徐秀才这般情况,原是不得判和离的,妻夫感情尚未破裂,但顾其有功名在身,遂待捱过一月,一月后若二人实无感情,琴瑟不调,貌合神离,本县仁善,便判其和离,其妻日后不得纠缠徐秀才半分!” 一张文书下去,对此徐秀才实为不满的,忙不迭喊着“大人!大人!” 吴知县不耐,挥手示意。 待皂役将画押呈文呈上,他抖手褪袖,端起官印,摁上大印,颇为意满。 “大人,犯人武良已缉拿归案。” 只捕头跨过大门,一狼狈郎君跪倒在地,横眉怒目。 一双昏眼瞧着那人面貌,吴知县缓缓点头。 “确为一张白面儒生的斯文貌,堂下之人可谓武氏武良。” “哼!老不死的东西,低头向着那些恶婆娘,早晚有一日不得好死!” “混账,竟敢对大人不敬!” 身后捕头一脚踢在那人脊梁,一声闷哼翻倒在地。 武良暴怒,起身便要与捕头厮打,可女捕只后退一步,一众人上前,险些将一旁回避牌撞翻,便将那疯子拿下。 “诟詈戏侮,恶性难改!得给你这恶徒点颜色瞧瞧!来人,掌嘴二十!还敢瞪本县,再杖打二十!不,四十!” 坐于高堂,惶恐瞧着堂下乱景,只见那男子被拿下,颤颤巍巍地,吴知县丢下一红头签,在被那喘着粗气之人瞪目,他一气,又丢下一块头签。 “呀!” 见那武良嘶吼着被衙役压下,鬓角生汗,吴知县战战兢兢地,甩袖挥道。 “将恶徒武良收监,择日再审,退堂退堂!” 一场官司下来,拿下头顶官帽,虚惊一场的,吴知县摇头叹气。 行至衙斋转角,忽得,他耸动肩背,挺直身板,威武之姿,一手抱帽,一手掩于绿袖前后摆荡,只跨过门槛,入内,一抬首,一道悠扬女声随湖纱青衫一角入眼。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放盏于桌,女子倚于梨花木椅,斜睨而来,“威武啊,吴大人。” “是你啊。”见来人,吴知县倒松了口气,他入内放下官帽,从江镜月身后经过,坐到方桌右椅,干瘦手掌端过茶盏,伸脖饮下一口清茶,得以舒缓。 “江老板等待多时了吧。”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左手搁于桌沿,江镜月倾侧身子,抬眼笑着,言:“我一路而来,闻市井皆传,县老爷一日断叁案,惩治恶人,廉明公正,可谓铁面清官,得意得很。” “承蒙百姓戴爱,惭愧,惭愧得很呐。” 见小老头得意笑貌,江镜月笑面一变,半讽半讥,“大老爷惭愧什么,我当惭愧才是。” “怎么?江老板今日到这衙门里来,是为了什么无头冤案?”似不知其言般,吴知县细眯着笑眼,故作不知。 江镜月似笑非笑。 “无头冤案倒算不上。大老爷为着老百姓做主,为民请命,我却也是为了百姓来的,不过却非旁人,乃是我府上的佃户。我虽为商,祖上传下来的土地却也养活了一方百姓,每年所收粮食、所交赋税,皆记录在册,既是荒年,也能得一口粮吃,一口水喝,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奈何这府下的农户反倒无粮可吃,饮水充饥。我倒奇怪,年成坏时吃得起粮,年成好时却吃不起了?原是这赋税比旬年翻了叁层,叁层之后复叁层,整整加了六层有余!我倒要问问知县大人,此为谁之故?谁所为!” “怪载!莫不是揽纳户从中作梗?” 江镜月冷哼一声,“少装蒜!” 知此事糊弄不过去,手焦急地捋着白胡,吴知县难为地撇了眼右边,踌躇道。 “今年确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这豫州闹起了水患,送去京师的粮食都在官道给大水给淹了,现今既要填充粮库开仓赈灾,又要顾忌到边界的将领,粥少僧多,实在分身乏术,只能紧紧腰带勉强度日啊。” 似自个也无可奈何般,知县甩袖难道,见江老板面色稍缓,他起着避重就轻地心思,易祸道:“上万斤粮食丢失,江老板,您那未婚夫婿侍御史便是为了调查此事而来,可惜他半道失踪,如今粮没了,人也没了,此事莫不是江老板您……” 听着他这番话,江镜月确有旁的主意,面色缓和了几分,髻上微晃,青色纱衫缚在纤削肩臂,难为摇头,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她斜视知县,“我有那本事?一棒子推到我身上。” “哪敢啊。”吴知县笑着,只忽得压低声音,细思着点头,说道:“江老板,您知这来之人,为哪位大人?大理寺少卿?” 江镜月轻笑,“非也。” “那……御史中丞?” 瞧江老板笑而不语,抬盏饮茶,他一下就慌了。 “要是御史中丞,这一查下去,岂不是要查到咱的头上?江老板,这可怎么招?。” 一口温茶入喉,江镜月神情微屑,笑曰:“什么咱咱的,是你啊,吴大人。” “是是是,是我,那咱……我可如何是好?” “莫慌啊吴大人。”稳稳靠在靠椅上,江镜月微蹙黛眉,思量起道:“依我看,既不是大理寺少卿,也非御史中丞。” “那是……”知县狐疑。 她笑看着他,在老者急切目光下,长袖一甩,起身言道:“太小了!” 遂抬步走了。 “啊这……” 只望着她离去身影,他羞恼地抬手捶掌。 十八则半仙言 县衙正门,抬裳由阶走下,一旁轿子待立,眺望正前一铺,一身短衫的兰衣姑娘抱着半大小狗往左边走去,她挥手让轿夫再等着,行过道路,一个挂着褡裢的半眼瞎子拿着铃忽得挡住面前。 “申子辰见酉,亥卯未见子,这位奶奶,不好啊!” 江镜月被他忽然钻出吓了一跳,脚下交迭站稳步子,挥着袖子看那滑头棍子。 “奶奶不知,今年是犯太岁之年,俗话说太岁当头有灾祸,刑冲破害鬼推磨……” “去去去!” “星宿斗转,我看奶奶眉心黧黑,正撞煞星,家中不宁定遭官司!” “我急着呐,上一边去!” 铺子内,拿起手中研磨药粉,尹子怡起身伸臂倒入药柜,忽得耳闻铺外异响,她扭头望去,瞧见一青衣女子与一算命术士在外争扯。 “得得得。”瞧这不算是过不去了,江镜月也不急了,站定瞧着他,半笑半瞅着这拿着个“准半仙”的算命幡,手里拿个铃铛摇着,“你是算命的吧。” 那算命半仙颇有样式,“昂。” “会看手相面相不。” “会。” “会趋吉解灾不。” “看家活。” “那好。”江镜月笑着。 “说奶奶我不好,你说说,我怎么个不好法。先说好,今个想要赚奶奶的银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先说说,眼前这新开的铺子来历。” 那胖半仙转身低头瞅着这身后的铺子,当下了然一笑,“这好说,本半仙走街串巷,一请天地动,二请鬼神惊,这铺子以干支纪年,壬戌年建成落地,许家祖屋,许老太爷修建,传至许家次子许一汀之手,原为百年纸店,因店内悬挂一副宫苑夜景的‘岁朝图’,更名为岁朝纸店。占地五尺一丈,二层重楼,后院有井有树,后转为江家之手,而今呐,由书店改为医药铺,是一京城女子所赁。” “哟,你倒是有点本事。”江镜月微微晃头,“你再说说,今个奶奶到这来,所为何事。” 那半仙颇为得意,闭着眼睛,摇着手中铃,掐着手诀,先念一段。 “人凭大运树凭根,花等来年草等春,先讲年来后讲月,日辰时上好细分,年看祖上贫与贱,月上兄弟定疏亲,日辰专讲夫妻局,时上高低定子孙。” 江镜月等着他故作玄虚念完,两眼一张,随着来往行人,手是一抬,正式说道。 “人人到这衙门来啊,无非两件事。一件纠纷,为情,公婿不合,骗财骗色是纠纷,为财,房屋田地分割不,买卖欺诈也是纠纷;二件呐,打死了人,作奸犯科、奸淫掳掠了,是要命的官司。从这衙门出来的,也乃两种,喜上眉头,就跟这墙角的栾树,是鼓声迎客醉还家,社树团栾日影斜,得意!又既晦白惨淡,就跟这下雨前的天儿,郁闷!我瞧奶奶神色不似惨淡,步子虽急,却无乏气,想然非要命的大事,再看奶奶面相,红鸾星动,眉生媚色,是锦鲤吞珠拂晓盛,并蒂生莲趁良辰,不似为情所困。如此说来,奶奶来此,当时为了一个字——财。” 那半仙半笑半谄,两人相视,心照不宣。 “罢罢。”先动地含笑低头,江镜月满眼是笑,抬手指着他,言:“猜也好,算也罢,你这半仙是有两下子的,看来今个是财不由己了。拿去吧。” 从袖子掏出一枚碎银,丢给那半眼瞎子,一下接住,半仙笑眯眯眼,“谢奶奶了。” 在后尽收眼底,尹子怡垂眸思索,伸臂拦曰:“算命的,来。” 闻身后呼唤,半仙言:“得,生意来了,我这去了。” 江镜月微微点头,看那半仙进了医药铺,与那亭亭玉立的白衣医师言说,她眸环屋宇,见檐上无匾,向左观,两铺间石墙顶上探出栾树盛荫,只抬步,裙裳下双腿交迭,也朝着那铺子走去。 铺内,半仙寻常问道:“掌柜要看风水?” 眉宇静雅,尹子怡缓言:“我想请先生给铺子拟名。” “掌柜铺子是做甚子营生的。” “掌疗兽病,疗兽疡。” “好嘞。掌柜且等着。”说罢,那半仙从褡裢掏出纸笔墨,借着桌案起笔。 抬步入内,嗅着丝甘草气,侧目瞧着柜上粘得红字,江镜月转瞳与那清丽女子对视,两人莞尔笑起。 她先步上前,不解问道:“柜上字迹工整秀丽,为何不自己起一个。” 尹子怡低首而笑,一身素衣打扮,削肩薄背,亭亭玉立。 “生平当是旁人言,局者迷。不若请旁人拟个铺名,倒也省心。” “姑娘韶警,听这口音,是从京城来的吧?” “家母为陕州陕人,只在京城待了几年,口音便改了几分。” “原是陕州人士。姑娘当要在睢阳定下?” 只见女子缓缓颔首,江镜月眉头舒展,眼含笑意,热忱目光再是与那潋滟双眸对视,两人同是一笑,倾盖如故。 “拟了叁个。掌柜瞧瞧。” 一侧,半仙事毕,捏着叁张寸纸,递给尹子怡。 她抬手接过,瞧着黄纸黑字,“百畜局、兽医铺、济畜医馆。” “睢阳地界广,兽医局倒不常有,要通俗易懂,老百姓方才晓得这铺子是作甚的。如这香坊,玉坊,珍馐馆,一闻便知所贩何物,我瞧掌柜这不仅能医猪羊马牛,还卖猫鱼,改猫犬,这百畜局再合适不过了。” 半仙伸手将“百畜局”一张抽出,递于掌柜。 垂眸缓思,她浅笑,抬眸。 “多少文钱?” “起名二十文。” “拿去。” “得了,多谢掌柜,祝掌柜生意兴隆。” 收了钱,半仙也不多待,拿着算命幡就出了铺子,朝集市去了。 扭头瞧着他出门,江镜月回首,“在我这赚多,这你这赚好,看来这半仙回去得好好喝上一盅了。” 尹子怡双眼藏笑,似想到甚么略有迟疑,只眉头轻动,轻语询问:“小姐莫不是这东家?” 江镜月低眉,瞧着她,言:“这铺子已是江家的了。” 这话一出,尹子怡当下了然,缓缓颔首,说道:“想然您必是。” “你识得我?” 如此笃定,反倒令江镜月生疑,她微微歪头,瞧着面前女子才华横溢的世家气质,不觉问道。 她缓缓摇头,姿态轻盈自如,“未曾谋面。不过江家是做玉石买卖,坐这行当的人,绝非一般人。” “哦?”此言一出,江镜月顿时来了兴致,只道出四字,“愿闻其详。” 她谦恭一笑,侃侃而谈。 “玉石是与矿上所连,官矿不多言,能打通民矿这条商道的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矿石冶炼器具,打造兵器,若遇奇矿好矿,原石开出奇玉好玉,镶嵌于饰品、器具、礼器,富贵人家的小姐是连佩戴的璎珞都非俗物,做得皆是富贵人家的买卖。” “而这散碎原矿,可入药,清解气分实热、泻下攻积、镇惊安神,虽为猛药,寻常人买不起,却不可缺少,而今宫廷画师兴以缤纷惜矿磨碎入画,所作者皆奇世之作,惊世骇俗。行行皆凡人不能为也。” “小姐,风姿绰约,不似俗人。” 不动声色将这一言通通听下,她瞧着她,忖度起其身份。 打京城来的陕人,云游四方,自立门户,想然也是如此,“风姿绰约,不似俗人。” “今个是怎么了?”对这一通颇为满意,江镜月眉目含笑,开言道:“先是遇一半仙,再是遇一奇女子。不过有一点掌柜说得不得当,盛朝有七大民窑,邢台刑窑、婺州窑、寿州窟、烘州窟、岳州窟、鼎州窟,赫赫有名。咱睢阳的睢窑也在其中,以烧白瓷着称,兼烧青瓷、黑釉瓷器、唐叁彩、铜金银叁质。明面做的是富贵买卖,可集市上,鱼龙杂混,要想做得开,眼界就要放广,银子赚多赚少,就在这一念之间,想与不想。此趟出门,收获颇丰啊!” 言罢,二人相顾,身子一歪,颤肩笑起。 十九则水鬼溺水 日影斜束,檐下阴凉,从贴着对联的铺内走出,右转行去,才走两步,江镜月抬眸,在光下眯着双眸,隔着老远瞥见衙门大门前多出来的一伙人。 像是一伙佃户,额上挽绾着孝布,摆着个草席盖着块白布,有老有少,或站或坐,像是要伸冤告状。 为首的老者只与一高挑男子相言,只那男子皱眉侧目,贵气劲骨,冷峻不禁。 墙角下,隔着数步,江镜月拧眉眺望那走开的男子身影。 “小姐。” 一声呼唤从耳边传来,宜兰抱着小狗,来到小姐身旁。 “那是做什么的。” 知晓来者,江镜月未去看她,只望着远处衙门。 宜兰顺着看去,道:“说是咱府上的门子收租钱打死了人,正闹着呐。” “什么?” 闻言,江镜月立即色变,只瞧着宜兰惶恐神态,她半思半忖,缓缓落下凌厉眉眼,方才知道周福竟是隐瞒了什么。 后街孤巷,柳影处,两道身影迎面平行。 将一袋鼓囊银子揣进怀里,颇为自满地周福甩袖而行,一身挺阔似松的高挑背影随性直行,只擦身而过处,二人肩膀猛然相撞。 赶着进赌场,周福狠厉地瞪了那侧目的男人一眼,冷哼一声,撞开他的摆正身体,阔步离去。 而随着那人自满而去,江宿拧眉回身,冷静地眼神上下打量着那嚣张身影。 “清菡!” “小姐,怎么了?” 一下入堂,压着怒容肝火,江镜月回身,怒视那随声而入之人。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我方才嗅到,府上已恶臭难耐!说!一五一十地背地里背着我做了什么都说出来!” 一听此话,清菡顿吓一跳,她连忙匐身跪地,扬言道:“不敢啊小姐!全是那周福做得坏事!我也是被逼无奈!是周福借着奶奶的名号收租子,那些佃户不给,他便动手打死了人,我也是昨个才知道的,全是那周福惹得祸!小姐饶了我吧!” 她双手撑地,连连告饶,又倾身磕头,恐吓不已。 江镜月咬牙切齿,道:“他是你舅父,是你家里人!我不管怎样,去!把事情给我解决了!” “是是!”不待奶奶再言,清菡连滚带爬地起身跑了。 “嗝。” 一股酒味从嘴里冒出,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街道,满脸通红的,周福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在静街走着,只又往嘴里灌了一口,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只扶着牌坊站稳身子,略微清醒地摇了摇头,冷白暗光下,似油汗水满脸,顺势靠在牌坊饮下最后一口,他摁着胸口,打了个酒嗝,这才意满地起身抬步。 上了拱桥台阶,可刚走两步,一伙人猛然一罅角窜出,只堵住他的嘴,在一伙人掌下反抗间,后颈被死命摁住,猛得将他摁在河中,喝水灌入口鼻,他挣扎着抬起脑袋,还未喘上一口,又被数只手摁回河里。 “救……” “咕噜咕噜咕噜。” 看着人不再动弹,遮着夜幕,河岸边,一道黑影“扑通”一声掉入河里,掀起大片水花。 只岸边暗影骤然消失,河面皎月幽光,平静如初。 凄凉庭院生着静夜幽色,一道俊逸身影行进圆拱门,顺小径走至透着明光静室之外,略略停步,眼角狭着险晦笑意,握紧掌中坠丝之物,江宿藏稳心意,脚步轻捷,上了台阶,翻掌叩门。 “小姐,是我,江宿。” 随声,门板向内打开,只那轻衫薄肩女子抬眼,一靛青草囊晃入眼中,随那云翳的清逸身姿从侧而来,她遂笑起,伸臂接下,玉掌握住秾蓝,极妍而雅。 “合小姐心意否?” 双目含笑似醉,冷狷面庞缠着蚀惑神态,低压着欲态地期盼,他盯着她言。 瞧着那香囊上的香草图案,她脸庞浅笑,瞥了他眼,拉着他进到屋内。 于桌旁坐定,结环勾着食指,将那垂丝香囊高举,纱袖褪下露出白璧,于那暖光下,她仔细打量道:“丝制靛青,纫秋兰以为佩,草木清香,馥郁雅致。赠这香囊,是有何意?” 江宿靠近而坐,他侧着身,面朝她的,只听她言语,缠着笑地眼眸上下徘徊观其神情。 “不俗物什才能配得上佳人,我对小姐心生仰慕,小姐不喜欢吗?” 江镜月斜睨于他,噙笑眼眸生着几分忖度,只微晃回视,望向摆于桌面的一块琉璃镜,镜内映着那瞥向镜中的江宿侧面,她道:“这好好一面镜子不知怎得碎了一角,实在可惜。” 只那褪笑双目幽幽地落于她肩颈的欲承模样,江宿心不在焉地道:“下人打扫时碰到了吧。” 轻粉拂胸,她低首而笑,“也罢,不过是个寻常之物,坏了也就坏了。” 只待她言罢,随那股微热的清冽气息,江宿勾着晦欲倾身,低头便要吻她,熏香意暖,一点润温贴近,只巧房外忽得叩门。 正等着这呐,江镜月抽身去看,一打开房门,缝隙外,瞧清菡伫立,她目光略利,压着嗓声,悄然问道:“都解决了?” 清菡点头,“办好了,滴水不漏。” 如此一言,江镜月舒心一笑,“好了,去吧。” 只合上房门,不再忧虑,回过身,看见江宿靠在桌边,慵懒矜贵的,直勾勾地侵着爱欲眺望而来。 翻滚着腾腾占欲,抱住那猛然吻上她脖颈的男人,激烈交吻在侧,肩上轻纱坠落,扬起的白颈遍布吞噬地热吻,攀着他的背脊,随力后移,一下跌入床榻。 芙蓉帐下暖意升,满园春色关不住。 二十则醉花阴 “快去看看!” 次日一早,刚开药铺门扉,晨雾中寥寥数人奔走。 将两扇门扉皆开,尹子怡走出,随众人奔逐望去。 一条横渡的河川拱桥旁堆积着人群,随众人而来,只隔着围在一圈的邻里身影,尹子怡侧目脖盼去,在日光透过的稀薄雾中,瞧不见缘由,只闻人言。 “这是江府的人?”“是江府的门子。” “找人去知会儿一声。” “人高马大的,怎就会淹死了?” “遇水鬼了吧。” 幔帘垂立,闲室幽静,房门轻叩。 被这动静惊动,撑着双臂,从褥下露出白颈玉肩,江镜月出声道:“何事。” “人来了,小姐。” “舅父!您怎得就这么去了!” 前堂内,一具白布掩盖,一身素衣的清菡跪在地上,遂堂外之人目光,哀怨大哭。 素白纱衫,高髻翠佩,随素兰淡雅的绳带系腰,江镜月见罢,不觉叹道:“周福一直是我江家的仆役,说起来也算半个亲人,可你怎得就这般去了?清菡节哀,周福的后事小姐我一定如至亲般安排妥当,莫要太过悲伤。” “多谢小姐。”缓缓抬首,清菡哽咽哭言:“我与舅父承蒙小姐照顾,在江府谋了个职,小姐待我们不薄,可是我这舅父命薄,往后没法再孝敬小姐了。” 说罢,她双肩发颤,掩面大哭起来。 见者无不为之伤感。 “都是命啊。”江镜月故作悲伤,抬袖抹了两下泪,挥手嘱道:“去吧,去吧。好生安顿吧。” 两仆役入内,担架抬走,清菡随之起身跟着离去,堂外人跟着散去。 独一人伫立于堂,瞧着人散了,随高堂悬挂“凝福延瑞”的匾额,江镜月似哭实笑,“哎呀”一声,郁结已去的,颇为畅心。 府邸夜宴,月悬星空,池上华邸流光溢彩。 只堂内欢歌舞六幺,馨香红烛高堂照,人影重重,极妍佳人团座一堂,珠光宝气皆玉貌花容,喜上眉梢间举盏邀杯饮酒观舞,烛光如昼照花影,夜筵气氛沸腾,盛况空前。 “恭祝老夫人寿比南山!” 随老县令入绝缨宴会,雍容华贵美人簇拥入眼,锦玉郎君抬眸扫过,歌声阵阵绕梁斜,欢腾笑语盈盈人如醉,老夫人乐道:“好好好!寿比南山!知县速速入筵,开怀饮酒!” 耳边欢愉不绝,薄汗轻衣透着瓷肤,隔着筵席佳人瞧那郎君郎目而来摄邪的蛊惑双眸,江镜月媚眼如丝,勾着薄纱媚骨,饮下杯中烈酒,压着媚色地瞥了眼旁人颤肩大笑。 夜已深,庭院静谧,阁门烛光重影欢笑至极。 一修长身影独自出阁,沿长廊左行,转角处,廊下红椅上一倩影倚坐柔靠,杨柳细腰松缚,低笑美目盼来,江宿舔唇而笑,勾着她抑欲地俯身接吻。 阁道后廊棂华光溢彩,佳人欢笑,乐不思蜀。 阁道前是激烈拥吻,半推半就,翻身将人摁在廊椅,香肩玉肌生着热汗,手臂摩挲肩膀, 檀口吞吐吻着仰头蚀欲的郎君相融。 美酒醇,佳肴香,豪门筵,嫩蕊娇香蝶恣采间,盛况难觅。 二十一则浮世草堂记 晨光蕴照纱窗,书房内,江宿倚靠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瞧着小姐端着两个玉碗上下观摩,一时半会无法释手,他索性站起身,笑着凑近唤了声“小姐。” 白纱透,胸前兰花矜贵,兴致颇佳的,江镜月侧目看向他,满眼是笑地摸了摸他脸庞的痣,言:“要有耐心。” 听此,江宿只能低笑地无奈抿嘴,低首瞧着那富贵美人,向下勾地眼角含着甜净之感,只能坐到一旁椅上,歪身吃了口滴水樱桃。 而继续瞧着那方才送来地一对甜白釉缠枝莲纹碗,颇为满意地在日光下瞧着那光照见影的莹润玉浊感,通透简素。 “小姐。”门外一声呼唤,清菡满面恭维,像是有什么喜事,眯眼生笑。 “瞧你这乐呵的,怎得了这是。” 单手捧着一只瓷碗在光下观摩,江镜月斜睨了她眼,不以为然。 清菡进到室内,在斜侧江宿打量目光下,行至小姐身旁,手向怀中摸索,掏出一本书籍,说道:“小姐您瞧。” 江镜月无聊一瞥,看见那书上写着的四个字,顿时眼前一亮,她忙得小心放下手中釉碗,单手接过那四开书籍,手由上至下地念道:“浮世草堂记”,感到有趣,她眉开眼笑地侧看清菡,问了句,“这是哪得来的?” 清菡只恭顺笑着,两只眼睛眯成缝,说道:“万书肆买的。这书原是放在一个小匣子里,藏在一堆书卷后头,我偷偷瞧见掌柜拿出来,要卖给一小娘子,我当即花了二十两银子拿下,董敏之的手稿,这上头还有印呐。” 这一言江镜月更为惊觉,颇为兴致她缓缓翻看扉页,只瞧着纸面所写文字,她当即一惊,“真是董敏之的笔迹!”随之大喜,忙向后翻,“不错不错,是往后的故事。这董敏之可谓当朝第一才女,所着‘浮世草堂记’,前十五回我看了,颇具文采,光怪陆离,以奇情轶事,叹世人哀声,动人心肠,这后十五回,随她亡故,早已遗佚据传。好啊清菡,这事办得漂亮!” 清菡乐呵一笑,忙道:“小姐,快瞧瞧这后面的故事怎样。” “好,让我瞧瞧。” 早已迫不及待,江镜月迅往后翻,只到其中一回,她按捺住蓬勃心绪,凝目细阅,“谢四娘脱亲百年创……城南春衣巷,转动五百步,一脂粉铺赫然而立……功名略,落第苛,公子王孙全攀过,唯一人值得托……遂与君决……” 脚下不觉挪步,一旁清菡随后缓步,只随故事深入,江镜月略略拧眉,似入困局,琢磨不透。 继往下观,彻底看透这文本,豁然大惊,万分作恶。 “这哪是董敏之手笔?民间野史,狗尾续貂,纯纯杜撰!” 怒火上头,将掌中书一合,抖着拿书手掌,江镜月怒道:“这些读书人,脑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玩意!你看看这写的,这是什么东西!净是些害人的玩意!女子痴缠情爱,男子渴求功名利禄,当真以为世上的儿女都为了这些情情爱爱痴痴呆呆,昏头转向,借着女子而立的由头全是爱男谄媚之言,是比贞节牌坊还要愚昧!简直是憎极厌极、恶极恨极,一无是处!董敏之怎会写这般害人之物?快快!拿去烧了!烧了!烧个一干二净,一了百了!去!” “啊?小姐,真要烧啊?” 江镜月直接挥手,“烧了!哎,别去厨房烧,恐烧得菜也一股泔水味,拿去后院烧!” “是。”一想到花了二十两得来的,就要这么给烧了,忍着心疼地清菡接过书籍,垂头丧气地朝外走去。 “真是……”方才的兴致全然消弭,真拿起一盘的扇子猛然扇风去火,余光瞥见那隔在桌面的一对釉碗,她又收起折扇,压住心气,靠近那碗,腕上绿玉镯轻动,将两碗收起放入绿绸锦盒。 身后,倚靠在梨花交椅,稍长的长发被一根绳袋系住,朗俊面庞于聆听间具有的蛊惑的静谧,只在小臂青筋突起,连着暗纹茭白丝衫松松垮垮地坠着,露出那漫不经心地净白之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纱绮罗透光、玉立身姿嵌着一层柔光。 只起身从后走来,润白的丝绸透着淡蓝光泽,手掌搭于薄肩,另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肩上,刚好温热地低垂头又唤了一声小姐。 她得意一笑,端起锦盒,瞧着外纹,道。 “文人留下一本经传,当官的遗一身政绩,是清是赃,皆有一家之说。商人者,若说群体,当以近的徽商之名,而咱们,倒是以这钗瓷盏礼各个器具传世,前朝的物件到今个那也是宝,在宝器传个几代,就价值连城,要是再刻上咱们器行的大印,可不就是百世不易,跟这书是一个理儿。” “小姐要为此碗着书立说?” 江镜月侧目瞧着他荔枝肉般汁白脸庞,胸颤一笑,“非也非也。生意人啊,就是要广结善缘,报李投桃,这买卖才能畅通无阻,得其中门道。” 江宿细致而笑,甘汁一般,斜目而视,盯着她喜眉笑眼,笑而不语。 “烧干净了嘛。” 只清菡再度入内,趋步而来,“了了小姐。” 江宿也不碍事,寻个右椅,顺势而坐,那双漂亮地眼睛含着幽谧地笑的,低垂着。 江镜月略略颔首,“把这礼送去给百畜铺的尹掌柜,就说是祝她新铺开张的贺礼。” “是那宫廷医师开的铺子?小姐。”清菡凑近,道:“小的可听闻,那宫廷医师得罪乃是当朝公主,昌安公主,您的婆婆咱与她结交,怕是惹人话柄,招人耳目。” 江镜月对此却不以为然,眯着眉眼,狡黠言道。 “人从狱里能堂堂正正走出来,又从那京城顺顺利利地来到咱这睢阳,还怕惹人话柄。这昌安公主是咱的对头不错,可她唯一的儿子没了,她现在焦头烂额,没个主意,咱就看个笑话,哪还管得了咱的事?” “现在没人给咱们上眼药了,那唯一的老家伙从狱里出来也病倒了,我现在是‘则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载’,恨不得拿着银子到市集上去撒,去砸,砸它几百两银子!” 越说越来兴致,江镜月索性来了主意,道:“这样吧,清菡,去请睢阳最好的戏班子,来咱府上唱堂会,唱它叁日堂会,大摆宴席,让咱府上的人也高兴高兴!乐呵乐呵!” 这番话听得清菡也合不拢嘴,“好好好,小姐,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呐。” “去办吧。”江镜月心满意足,一挥手,让她去做。 清菡笑眯着眼睛连连点头,转身欲走,又忽得止住步子,道:“哦小姐,还有呐,知县老爷差人来请您,说是有要紧事,等着您商议。” “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正高兴着呐,一听有事,她微微作嫌,“得了,备马车。” - 求评论! 二十二则泥腻子惹身 popoba8.com 堂厅内,一道身影来回踱步。 “哎呦……”一身绸缎常服,吴知县低声哀叹,为难地甩袖。 “哎呦……”走到坐于右椅扇风的夫人前,即是一声愁叹,甩袖朝反开步,在堂厅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疾步,愁容满面。 知县夫人无奈起身,用团扇碰他的肩身,宽慰道:“我说老爷,歇歇吧。” “你说说这,这江老板怎得还不来?” 吴知县却怎么都放不下手,双手交迭拍在一起,焦急至极,随之又是一声叹息,连着夫人也侧垂眼眸,腻味奈何。 只一门房小跑入堂,连忙禀报,“老爷,江老板来了!” 知县顿生喜色,一抬眼,那抹白纱清雅身影而至,他忙不迭上前便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那刺杀李侍御史的人给查出来的了!人现下就关在衙门大牢!” 眸子凝视满面急色之人,江镜月微微拧眉,只其是一条船上的人,先冷静下人道:“这又不是你干的,查出来了不正好。” 可知县不乐意,“哎呦”一声,捉急道:“您是不知,那刺杀李侍御史的虽不是我的手笔,可与我有刨根问底的关系!那刺杀之人便是本县的侄儿呀!” 他双手捧在一起,痛并思痛,“要是这事让旁人捅了出去,我这脑袋就甭想要了!这该如何是好呀!” 随着日头,江镜月面色沉下,口中念叨着“不好啊,不好”,徐徐转过身朝着门外思忖。看好文请到:pornba 8.co m 身后二人重影相交,邢夫人给夫君扇着团扇,言辞抚慰着知县,晓得这里面的路数,她缓步上前,轻声说道:“您给拿个主意。” 江镜月侧看向她,两人目光相汇,她返身质问,“当真不是你做的?” “我哪敢呀!”知县冤道。 “非尔,非汝。”如此一来,她了然于心。 不敢让这御史而来,特别是这李侍御史,得势公主之子,不好贿赂,又随性散漫,不好招惹。即是路过,也使人患得患失,畏首畏尾,坐着高位,也舍不得那顶戴花翎。 这般想然,唯二人可也。 “怕是有人更有见不得光之事,先下手为强。”她冷声厉笑,眼尾含笑,勾着狐狸心思。 知县哑然,暗暗思忖,煞是一惊。 江镜月继道:“你没告诉刺史?” “夫人拦着,还未呐。” 知县一语,夫人附和。 江镜月大笑,道:“拦得好,拦得好啊!” 瞧知县行至身旁,低顺言道:“你是如何走来的,我是全全晓得,旁人多说一句,都没有我明白。您就给出个主意。” “是啊是啊,在这睢阳立足,少不了大老爷照顾。” 又是糊弄一言,乐呵一笑,只不过刹时,江镜月脸色一变,诡谲多诈。 “此事大有文章,万不能传了出去,人虽不是派人杀的,可是这杀人的人跟你、跟我摆脱不了干系,沾了一身泥腻子。要想在人来之前活命,就要做得干净。” “您的意思是……” “你已经有了个侄儿了,多一个少一个,权且如何?” 瞧知县为难凝噎,邢夫人当下颔首,抬眸说道:“若不想悬首吴阙,成他人替罪羔羊,老爷,此时决不能有妇人之仁,我有一药,吃下当即无事,到次日第一声鸡鸣,必暴毙。” “哦?竟如此之奇?” 见事已议成,轻声而笑,如唠着家常,江镜月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睢阳咄咄怪事,哪件不由大人定夺?我该走了,这茶我也不喝了,家里还有着事呐。” “那不留了,江老板慢走。”邢夫人目送,言道。 二十三则乘兴而作 灯火通明的府邸,于高阁屋檐、庭院竹松下,簧管调弦戏声直搅天际,通亮戏台戏角翩跹,鹊迎桥路,动人心弦,又舞枪弄棒,翻滚打滑,逗得人捧腹大笑。 杯觥交错,人声鼎沸,于那烛火明光之间,一双眼睛似醉非醉,神魂颠倒的带着几分酥骨地懒意,倚靠木椅,仰着脖颈,豢着幽醉眼目盯着那主位上肆意欢饮之人,入髓而笑。 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筵席散去,戏台黯淡,江镜月毫无半分困意,随着那畅快笑声,纵兴入室。 她并未饮酒,坐在椅上又给自个倒了杯茶,凉意沁喉倒解了份夜间暑气,瞧见江宿脱掉外衫,低垂眼角地含笑醉意,她反倒高兴,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瞧着他喝醉的模样。 他话也不说了,不似平日之态,掩着馋人怜爱的冷色,坐在身旁勾着她的手歪身躺下,“小姐”,说出的话也一股子燥热的甜味,甘酒入喉,别提多美了。 江镜月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这才晓得为何旁人皆喜美人醉颜,可谓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温柔。 深得她心。 她撩起纱袖,微凉手掌贴在他脖颈,摩挲着那微红玉面,道:“你若再喝当回不来了。要在院里睡下,该给院里的猫狗戏弄了。” “我错了。”他似几分清晰,扬起嘴角,只微微睁开笑眼,幽幽的,在那如醉似醉的酒气之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杏饯之蜜般娇俏拿捏。 江镜月低笑,顺着他的指示亲了亲他的脸颊,又随着那亲点在唇上的手指,吻了吻唇,瞧着那得逞的净笑,她顺从地道:“拿捏死了。” 实则心花怒放,合不拢嘴,可她笑意忽敛了几分,指腹磨了他的脸庞,眼睫遂瞳孔起伏微压地落在他的滑动地脖颈,她笑意骤大,只觉一股灵光涌入心头乍现,猛然起身。 “哎呀哎呀,这感觉是挡也挡不住,技痒了,不睡了!” 撩好外衫,拿着蜡烛点上灯,弄了墨,铺展了画卷,起笔就要随那感觉落下。 只一人从后环抱住了她,热意拢在腰间。 “你该歇下了。” 江镜月也不腻,仍他抱着。 “小姐不歇吗?” 带着如鱼得水的倦怠感,江宿下巴勾在薄肩,闭上眼睛,笑眯眯地点头,乖顺地不闻其言。 “不了,睡不着,趁着感觉来了,就顾不上旁的了。”她乐呵一笑,来的灵光就像这醉虫一般让人魂牵梦绕,敲骨吸髓,久久不能罢了,不将这浑然天成的意境拿下,她是怎么都睡不着了的。 只一下落笔,手稳心境将一笔画得通透,她颇为满意,又将各色染料取出,“这绘画如这些诗一般,感觉来了,一气呵成,挥洒自如,方才畅快!” 她提了下笔,顿了顿,道:“正如这写诗,饮酒乘意,高朋满座,快载乐载要写;箫商入耳,游子他乡,沉郁难解要写;既是萧散自然,险怪奇拔,清新细腻,绮丽柔靡,一切且在这巧拙新陈、兼容并蓄之中,既是上叁流,下叁流,无不如此。不舒不畅,不吐不快。” “风温夜朗,我也是醉了,天还有两个时辰呐,你且歇息吧。” 她自顾自抒发一番,回神才觉多言,低笑一番,回首瞧着那闭眼阖目,嘟嘟囔囔地像是在回她、也像说着呓语之人。 于烛火下,像只熟了的桃子,染了蜜般可口沁目。 她笑着回头,盯着他喝得通红面庞,似起了什么心思,稍显迟疑的,于那微微起眸正颜厉色的险峻凝视着,脸颊上的痣被她伸舌舔着。 芳香四溢,如采蜜般,暖色烘人。 “回去睡吧。” 亲了亲他的脸颊,江镜月终还是劝道。 灯燃至晨曦,窗外微微发亮,伫立于案落下最后一笔,瞧着所绘之物,江镜月颇为满意,只吹了吹彩墨,卷起便携着推门而出。 二十四则元宵滚进锅里 银楼里,琳琅满目,炫目华彩,一入内,便一股不俗之气扑面而来。 赵掌柜迎着一位奶奶,醉莲额链,向下坠的金蕉叶插于高髻,一身轻纱绸缎,贵气逼人。 缓步瞧着楼内陈设,素手端起一鎏金香炉,凝目细细瞧着上头的卧龟莲花纹,压着眸中轻蔑,道:“素朴。” 将其递于掌柜,言下之意,贱了。 将香炉忙放回原位,瞧那奶奶走到一兽玉前,她挤到身旁,竖起一拇指,赞道:“这是汉玉辟邪,鸡骨白,价值连城,好东西。” “前些日没瞧见,新得的?”谢毓睨了她眼,自顾自地又往前走。 赵掌柜低垂眉头一思索,合计不对,急忙到那领着个下人来的谢毓身旁,道:“琉璃宝石翡翠珠钗岫玉琳琅,咱这儿都有。螺钿青白瓷黑棋唐叁彩,咱这儿也能做。前些日奶奶入了千斛珍珠,今日奶奶想要什么?” 谢毓一笑,侧目视她,道:“我要的可不是寻常之物。” 赵掌柜也非寻常人,当下回道:“了当了当,奶奶想要稀罕玩意,也有也有。既是玛瑙、珍珠、琥珀、犀角、水精、象牙、砗磲,有,却稀。” “稀得好!要的就是稀罕玩意!” 晓得这奶奶是个难缠的主,赵掌柜抬手作势轻按,“奶奶稍等。” 随之唤来一个管事的伙计,让她伴着,自个去了后室。 谢毓上下环顾了圈这流光溢彩地银楼,听着面熟的伙计介绍着新鲜玩意,她作势颔首,顺着伙计话头,言了句“深得我心者少已。” 只刚言罢,一抹身影入内,蓦然回首,瞧着那怀里抱着一卷书卷之人,谢毓顿即生乐,满脸堆笑迎上,“江老板!” 臂下压着那连夜所绘之物赶着一早来寻赵掌柜,却料到一随疏影浮光入内便瞧见那招恶富丽身影,当即江镜月转身便走,却被那夜猫子眼力人捉住,立即叫住。 无奈,只换了副面孔,江镜月悠然回身,如同才瞧见来者是谁般,卓然笑起,“哟,谢奶奶!这一大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谢毓靠近,仪态婀娜,“能是什么风?闲来无事,便来瞧瞧,寻个顺眼的玩意,带回府搁着放着,惹人喜欢。” “那如何,可寻到合意之物吗?” “赵掌柜已去拿了。”谢毓笑着,似两人如何亲近,只瞧着她手里的画卷,如叙家常般,道:“哦,江老板,您这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 低垂眼帘,江镜月狡诈挑眉,开颜一笑,说道:“不瞒您说,是我连夜所绘之作,匆匆忙忙还未润色,粗粝不已,不便公开。” 她一句不便公开,谢毓更是来了兴味。 “是什么画?不若让我也瞧瞧。咱不是外人,就当观摩观摩,先睹为快!” “那便观摩,权当观摩!” 瞧着这珠围翠绕的世家之女,心里浮起一层油星子似得厌气,她只合颜欢喜地将画卷递与了她。 谢毓接过,不待迟疑,展开来看,只随着向下画卷展开,本含笑脸庞骤然一遏,惊艳之意不似假的,叹道:“妙,妙,妙妙妙!江老板不愧是睢阳首富,能坐到位子定是有一手妙招,我看这此物,就是宫里最得意的画师来了也抵不过,准备如何用料?请哪位工坊大师?” 江镜月不言,只双眼含笑,谦逊摆手。 “要不,我出一百两银子,算作这次的定金,这便给我了,连着做出的万佛山,我也要了!” 这么一大笔买卖,一下便促成,纵使再讨厌这人,也不会跟钱过不去不是。 “既是您这么说,那当然好啊!我让人给这画裱起来,成了就送去府上!不耽误,不耽误!” 江镜月顺心笑着。 谢毓又瞧着画,越是细看,越是喜欢。 “真不错,真不错,越看越入眼,这观音,这罗汉,楼阁,祥云,仙气飘飘,都好似瞧着我一样!不知这实物又该如何惊艳。江老板连夜设宴,通宵达旦,又有美人在怀,竟还能空出时辰做出此等佳作,妙,妙得很!” 她又瞥了眼嚼过味的江老板,道:“您既是睢阳首富,富可敌国!又有如此才气,实在难得。” “哎呦,这可不敢当不敢当啊!我一小小商贾,怎可与一国相当?这一定是哪个说书的杜撰讹传,我江镜月一介女流,想做的无非是混口饭吃,要是能再赚一小点、一小点散碎银子那就再好不过了!哎,拿这一小点银子呀,去救灾,开粥铺,施粮食;去修河堤,掘井,修水渠,这便是我江镜月的造化呀!您说是吧?” “啊……哈哈哈。江老板气度不俗,气度不俗!” 听这滴水不漏之言,谢毓一时语塞,附和笑起,连声赞叹。 只赵掌柜从后室出来,端着一锦盒而来,走到二人身旁,道:“谢奶奶,您要的秘色瓷茶具一套,如冰似玉,无水似水。” 打开一看,喜色仍在脸上,不过不似方才真,谢毓道。 “果然是好东西,当真是宫里才有得宝贝!一来这江老板的银楼,我就心里痒痒,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买,不过呀,但好东西多了,放在家里也惹事,惹人不痛快。连着这个,也一并给我打包了。这么好个东西,怎么藏起来不示人?怕是在江老板这里显出,让不能晓得之人晓得,不得用之人用了,是不?哈哈,这事呀可大可小,幸好我得了一见,邢瓷类冰,出手拿下,毫不可惜啊。下回!下回江老板要再得了稀罕玩意,想要寻个阔手的买主,寻我!谢某最是爱物惜物,用情之人!” 弦外之音如此显明,笑容僵硬,江镜月瞥了眼伙计,催促道:“赶紧给客人装上!” 瞧她神情,知这暗示是到位了,谢毓也不久留,笑道:“既得了东西,那我便不留了,江老板告辞。” “东西等会我派人送去。慢走啊!” 面上还和颜悦色,瞧人走远,江镜月冷面几分,作恶道:“小贱蹄子,跑这跟我上眼药来了。” 赵掌柜走来停到旁边,面庞被散光照着,撇了她眼,眯着眼睛向外望去,“她什么意思?” “没听明白?管我要人呐。要我府上的人。”冷气冒出,眉宇压着腻烦,她回看向掌柜。 “江宿?她也没见过人呀。” “上次给刺史太奶祝寿,她也在呐。”冷气一笑,江镜月厌得摆手道:“这些世家小姐,全是市井无赖!她府上娶得纳得都有七八个了,还养了外宅,加上撵走的,十来个都是少的,就这一个是真情?” 赵掌柜瞧着老板吃瘪养,道:“老板,你不是说纳夫新鲜吗?” “呸!我什么时候说过?自个朋友那叫新鲜,这个,呵!元宵滚进锅里,混蛋一个!”